男女主角分别是乔治爱米丽亚的女频言情小说《名利场完结文》,由网络作家“萨克雷”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第九章克劳莱一家的写照毕脱·克劳莱爵士为人豁达,喜欢所谓下层阶级的生活。他第一次结婚的时候,奉父母之命娶了一位贵族小姐,是平葛家里的女儿。克劳莱夫人活着的时候,他就常常当面说她是个讨人嫌的婆子,礼数又足,嘴巴子又碎;并且说等她死了之后,死也不愿意再娶这么一个老婆了。他说到做到;妻子去世以后,他就挑了墨特白莱铁器商人约翰·汤姆士·道生的女儿露丝·道生做填房。露丝真是好福气,居然做了克劳莱爵士夫人。咱们且来算算她福气何在。第一,她和本来的朋友彼德·勃脱断绝了关系。这小伙子失恋伤心,从此干些走私、偷野味和其他许许多多不好的勾当。第二,她和小时候的朋友和熟人一个个都吵翻了;这好像是她的责任,因为这些人是没有资格给请到女王的克劳莱大厦来作客的...
《名利场完结文》精彩片段
第九章克劳莱一家的写照
毕脱·克劳莱爵士为人豁达,喜欢所谓下层阶级的生活。他第一次结婚的时候,奉父母之命娶了一位贵族小姐,是平葛家里的女儿。克劳莱夫人活着的时候,他就常常当面说她是个讨人嫌的婆子,礼数又足,嘴巴子又碎;并且说等她死了之后,死也不愿意再娶这么一个老婆了。他说到做到;妻子去世以后,他就挑了墨特白莱铁器商人约翰·汤姆士·道生的女儿露丝·道生做填房。露丝真是好福气,居然做了克劳莱爵士夫人。
咱们且来算算她福气何在。第一,她和本来的朋友彼德·勃脱断绝了关系。这小伙子失恋伤心,从此干些走私、偷野味和其他许许多多不好的勾当。第二,她和小时候的朋友和熟人一个个都吵翻了;这好像是她的责任,因为这些人是没有资格给请到女王的克劳莱大厦来作客的。同时新环境里和她地位相等的人又不高兴理她。谁高兴呢?赫特尔斯顿·弗特尔斯顿爵士有三个女儿都想做克劳莱夫人。杰尔斯·活泊夏脱爵士全家的人也因为本家的姑娘没有当选而觉得丢面子。区里其余的从男爵认为同伴玷辱了门楣,大家气不愤。至于没有头衔的人呢,不必提名道姓,让他们唠叨去吧。
毕脱爵士一点不在乎,正是他说的,他瞧着这些人一个小钱也不值。他娶了漂亮的露丝,得意得很,别的全不在心上。因此他每晚喝得醉醺醺,有时揍揍他那漂亮的露丝,每逢上伦敦到国会开会的时候,把她孤身一人扔在汉泊郡。可怜她连一个朋友也没有,连牧师夫人别德·克劳莱太太也因为她是买卖人家的女儿,不愿意去拜会她。
克劳莱夫人最高的天赋是她的白皮肤和红喷喷的脸蛋儿。她没有才干,没有主见,性格又软弱,不但不会做事,而且也不会寻欢作乐。有些蠢得一窍不通的女人往往脾气暴,精力足,她连这点儿能耐都没有,所以不大抓得住丈夫的心。她的红颜渐渐消褪,生过两个孩子之后,身段也不像以前那么苗条好看,到末了只成了丈夫家里的一架机器,和死去的克劳莱夫人的横丝大钢琴一般是多余的废物。她和所有黄头发蓝眼睛的女人一样,因为皮色白,总爱浅颜色的衣服,拖拖拉拉,不整不齐的穿着水绿天蓝的袍儿褂儿。她一天到晚织绒线,或是做类似的活计。几年之内,克劳莱大厦里所有的床上都添了新床毯了。她辟了一个小花园;这花园她很有些喜欢,除此以外也就说不上什么爱憎。丈夫开口骂她,她木头木脑;丈夫伸手打她,她就哭。她连喝酒解愁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成天趿拉着鞋,头发包在卷发纸条儿里,唧唧啾啾的过日子。唉,名利场!名利场!要不是你,她也许可以过得很乐意。彼德·勃脱和露丝可能是很好的一对儿,带着一家快快乐乐的孩子住在舒服的小屋里,享受自己份内的福气,担当自己份内的烦难,纵然辛苦,却也有希望。可是在我们的名利场上,一个头衔,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比一身的幸福还重要呢。如果亨利第八①和蓝胡子现在还活着,要娶第十个太太,还怕娶不着本年初进交际场的最美丽的小姐吗?
做妈妈的无精打采,痴痴癔癔,两个女儿当然不怎么爱她。女孩儿们倒是在马厩和下房里得到不少快活。好在那苏格兰花匠的妻子儿女都很好,因此她们两个在他家里学得一些规矩,交的伴侣也像样。夏泼小姐到这里来以前,她们的教育不过如此。
①英王亨利第八(HenryⅧ,1509—47),伊丽莎白女王的父亲,曾娶过六个妻子。
利蓓加怎么会给请去的呢?那全是克劳莱先生力争的结果。全家只他一个人关心克劳莱爵士夫人,时常保护她。她呢,除了自己的孩子之外,就是对他还稍微有一点儿感情。毕脱先生究竟是尊贵的平葛的后代,所以像外婆家的人一样,是个守礼的君子。他成年之后,从牛津耶稣堂大学毕业回家,便着手整顿下房松懈的纪律。他父亲虽然反对,他也不理会,何况他父亲见他也有些怕。他的规矩真大,宁可饿死,不换上干净的白领巾是决不肯吃饭的。有一回,他刚从大学回家,佣人头儿霍洛克斯递给他一封信,可是没有把信用托盘托到他面前,他对那佣人瞅了一眼,把他责备了一顿,眼光那么锋利,说话那么严厉,霍洛克斯从此看见他战战兢兢。全家的人没有不服他的。只要他在家,克劳莱夫人的卷发纸条儿早早拿掉了;毕脱爵士的泥污的绑腿也脱去了。不长进的老头儿虽然仍旧保持其余的老习惯,在儿子面前从来不敢尽着喝甜酒喝得烂醉;跟佣人说话的时候,态度也变得很文雅,很检点。大家看得出,只要儿子在屋里,毕脱爵士向来不咒骂妻子。
克劳莱先生教导佣人头儿每逢吃饭以前报一声“太太,开饭了”。他再三要扶着克劳莱夫人进饭厅。他不大和她说话,不过开口的时候总是必恭必敬。每逢她离开房间的时候,一定要正正经经站起来给她开门,很文雅的躬着身子送她出去。
他在伊顿中学读书的时候,大家叫他克劳莱小姐,而且——我说出来不好意思——常挨他弟弟罗登毒打。他虽然不聪明,可是非常用功,这样就把短处补救过来,实在是值得称赞的。在学校读书的八年里头,他从来没有给老师打过屁股。普通说起来,只有天使才躲得过这种处罚①。
在大学里,他的作为当然非常叫人敬重。他有外公平葛勋爵提携,可以在官场里找事,因此他事先准备,努力不懈的攻读古今演说家的讲稿,又不断的在各个辩论社里演说。他可以滔滔不绝的讲好些文话儿,他那小声音演说起来也很神气活现,他自己听着十分得意。他的见解感情没一样不是陈腐的老套,而且最爱引经据典的掉拉丁文。按理说,他这样的庸才,正该发迹才是,可是不知怎么,只是不得意。他写了诗投到校刊上,所有的朋友都说他准会得奖,结果也落了空。
大学毕业之后,他当了平葛勋爵的私人秘书,后来又做本浦聂格尔②领事馆的参赞,成绩非常出众。回国的时候,带给当时的外交部长好些斯德拉斯堡出产的鹅肝馅儿的饼。当了十年参赞之后(那时平葛勋爵已经死了好几年),他觉得升官的机会很少,不高兴当外交官了,辞了职回到乡下做寓公。
回国以后,他写了一本关于麦芽的小册子,并且竭力在解放黑奴的问题上发表了许多主张,因为他本性要强,喜欢有点儿名气。他佩服威尔勃福斯先生的政见③,跟他交了朋友。他和沙勒斯·霍恩泊洛牧师讨论亚香低传教团的问题,来往的信札是有名的。他虽然不到国会去开会,可是每逢五月,一定到伦敦去开宗教会议。在本乡,他算判事,常常去拜访那些听不见教理的乡下人,按时给他们讲道。据说他正在追求莎吴塞唐勋爵的三女儿吉恩·希伯香克斯小姐。这位姑娘的姐姐爱密莲小姐,曾经写过好几本动人的传教小册子,像《水手的罗盘箱》和《芬却莱广场的洗衣妇》。
①天使是没有屁股的,十九世纪英国散文家兰姆(Lamb)在《母校回忆录》一文中就曾提到“只有头部和翅膀的小天使”。
②是个虚构的小公国。原文Pumpernickel本是德文字,是黑麦面包的意思。
③威尔勃福斯(WilliamWilberforce,1759—1832),竭力主张解放黑奴的英国政治家。
夏泼小姐描写他在克劳莱大厦的工作,倒并没有夸张过度。前面已经说过,他命令全家的佣人参加晚祷,而且再三请父亲同去,倒是有益的事情。克劳莱教区里有一个独立教徒的派别受他照顾,常到他们会堂里去讲道,使他那做牧师的叔叔大不受用。毕脱爵士因为这缘故高兴得了不得,甚至于听了儿子的话去参加过一两次集会。为这件事牧师在克劳莱教堂讲道的时候恶毒地攻击他,直指着他那哥德式的包座痛骂。这些有力的演说对于老实的毕脱爵士并没有影响,因为讲道的时候他照例在打瞌睡。
克劳莱先生为国家着想,为文明世界里的人着想,急煎煎的希望老头儿把国会议员的位子让给他,可是老的不愿意。另外一个代表的位子,目前由一位阔特隆先生占去了,关于黑奴问题,他有任意发言的全权。卖掉了这位子一年可以多一千五百镑的进账。父子两个对银钱看得很重,不肯放弃这笔收入。不瞒你说,庄地上的经济拮据得很,这笔钱在女王的克劳莱很可以一用了。
第一代从男爵华尔泊尔·克劳莱在照例行文局舞弊之后,罚掉一大笔钱,至今没有发还,华尔泊尔爵士兴致很高,爱捞钱,也爱花钱。克劳莱先生掉着拉丁文说他“贪求别人的,浪费自己的”①,说着便叹气。华尔泊尔爵士活着的时候,女王的克劳莱大厦里常常酒天酒地的请客,因此他在区里人缘很好。他的酒窖里满是勃根第酒,养狗场上有猎狗,马房里有好马。现在女王的克劳莱所有的马不是用来耕田,便去拉脱拉法尔格驿车。夏泼小姐坐了到乡下来的车子,正是这队马拉的,那天它们恰巧不下地,所以有空。毕脱爵士虽然是个老粗,在本乡很讲究规矩,普通出门总要四匹马拉车子。他吃的不过是煮羊肉,可是非要三个当差的伺候着不可。
①罗马历史家萨勒斯特(Sallust)所著《卡的琳传》一书第五节中描写卡的琳的话。
如果一个人一毛不拔就能够有钱,毕脱爵士一定成了大财主。如果他是乡镇上的穷律师,除了自己的本事之外什么资本都没有,他也许能够好好利用自己的聪明,锻炼成一个有能力的人,渐渐爬上有权有势的地位。不幸他家世太好,庄地虽大,却欠着许多债,对他都是有害无利的。他自以为精明,不肯把事务全部委托给一个账房,免得上当,所以同时用了十来个账房,而这些人他一个都不相信,结果事情办得一团糟。他是个刻薄的地主,在他手下的佃户,差不多没有一个不是一贫如洗。种地的时候,他吝啬得舍不得多下种子,哪知天地造化也爱报复,只把好收成给器量大的农夫,毕脱爵士田地上从来得不到好收成。投机的事情,他一件都不错过:开矿,买运河股票,把马匹供给驿车站,替政府包工。在他区里,他算得上最忙的人,最忙的官。他采办花岗石,不肯多出钱请规规矩矩的工头,结果有四个工头卷了一大笔钱溜到美国去了。他的煤矿没有正常的设备,被水淹没了。他卖给政府的牛肉是坏的,政府便把合同掷还给他。至于他的马匹呢,全国的驿车老板都知道他损失的马匹比什么人都多,因为他贪便宜买有毛病的马,又不给它们吃饱。
他的脾气很随和,全无虚骄之气。说实话,他宁可跟种地的卖马的在一块儿混,不喜欢和他儿子一般的大老爷上等人打交道。他爱喝酒,爱赌神罚誓,爱跟乡下大姑娘说笑话。他一毛不拔,向来不肯做善事,不过嘻嘻哈哈,有些小聪明,人是很有趣的。他今天跟佃户嘻嘻哈哈一块儿喝酒,明天就能出卖他;把偷野味的小贼驱逐出境以前,也能拿出同样的诙谐和犯事的人一起说笑。在夏泼小姐说的话里面,我们看得出他对于女人很客气。总而言之,英国所有的从男爵里面,所有的贵族和平民里面,再也找不出比他更狡猾、卑鄙、自私、糊涂、下流的老头儿了。毕脱·克劳莱爵士血红的手①在随便什么人的口袋里都想捞一把,只有他自己的口袋是不能碰的。说来伤心,我们虽然佩服英国的贵族,可是不得不承认,毕脱爵士的名字虽然在特白莱脱的贵族名册里,却的确有那么许多短处。
①红手是从男爵的纹章。
克劳莱先生能够叫他爸爸喜欢,多半是经济上的关系。从男爵欠他儿子一笔钱;这钱原是克劳莱先生由母亲那里得来的遗产,如果要还的话,对从男爵不很方便。他最怕花钱付账,对于这件事真是深恶痛绝。如果没有人强逼他,他是再也不肯还债的。夏泼替他计算下来(我们过些时候就会知道,这家子的秘密她已经知道了一大半了),只是为躲债,从男爵一年就得花好几百镑讼费。他认为这是无上趣事,不肯割舍。他叫那些可怜的债主等了又等,法庭一个个的换,案子一期期的拖,该付的钱总不拿出来,他就感觉得一种恶意的快乐。他说,进了国会还得付债还做什么议员呢①?这样看来,他这议员的资格对他用处着实不小。
①按照英国1770年施行的法律,法庭可以传审国会议员,但是不能逮捕或监禁他们。
好个名利场!我们且看这个人,他别字连篇,不肯读书,行为举止又没有调教,只有村野人那股子刁猾。他一辈子的志向就是包揽诉讼,小小的干些骗人的勾当。他的趣味、感情、好尚,没有一样不是卑鄙龌龊,然而他有爵位,有名气,有势力,尊荣显贵,算得上国家的栋梁。他是地方上的官长,出入坐了金色的马车。大官儿、大政治家,还要对他献殷勤。
在名利场上,他比天才和圣人的地位还高呢。
毕脱爵士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她承受了她母亲的一大笔财产,至今是单身。从男爵想问她借钱,愿意把房产抵押给她,可是她宁可安稳拿着公债,回绝了这项交易。她答应死后把财产分成两份,一半给毕脱爵士的小儿子,一半给牧师家的孩子。有一两回,罗登·克劳莱在大学里和军队里欠下了债,全靠克劳莱小姐拿出钱来了事。所以她到女王的克劳莱来作客,大家都尊敬她。她在银行里的存款,足够使她到处受欢迎了。
随便什么老太太,银行里有了存款,也就有了身分。如果她是我们的亲戚(我祝祷每个读者都有二十来个这样的亲戚!),我们准会宽恕她的短处,觉得她心肠又软,脾气又好。郝伯斯和陶伯斯律师事务所里的年轻律师准会笑咪咪的扶着她上马车——她的马车上画着斜方形的纹章,车夫是害气喘病的胖子。她来玩儿的时候,你总是找机会让朋友们知道她的地位。你说:“可惜不能叫麦克活脱小姐给我签一张五千镑的支票!”你这话真不错。你太太接口道:“她反正不在乎这几个钱。”你的朋友问你说:“麦克活脱小姐是你家亲戚吗?”你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回答道:“是我姨妈。”你的太太不时送些小东西给她,表示亲热。你的女儿不停的为她做绒线刺绣的椅垫、篮子和脚凳罩子。她一来,你就在她卧房里生着暖熊熊的火,而你的太太却只能在没火的冷屋子里穿紧身。她住着的时候,你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又舒服,又暖和,一家人都兴致勃发,仿佛在过节。这种空气,在平常是少有的。至于你自己呢,亲爱的先生,饭后也忘了打瞌睡,而且忽然爱玩起纸牌来了,虽然每次打牌你总是输钱。你们吃得多讲究!天天有野味,有西班牙白酒,又不时的到伦敦去定鲜鱼。因为大家享福,连厨房里的佣人也托赖着沾了光。不知怎的,麦克活脱小姐的胖子马车夫住着的时候,啤酒比往常浓了好些;在孩子的房间里(她的贴身女佣人一天三餐在那儿吃),用去的糖和茶叶也没人计较。我说的对不对呢?不信可以让中等阶级的人帮我说话。哎,老天哪!求你也赏给我一个有年纪的姨妈或是姑妈,没结婚的,马车上有斜方块儿的,头上戴着淡咖啡色的假刘海的;那么我的孩子也能为她做针线袋,我和我的朱丽亚也能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这梦想多么美丽,多么荒唐!
蓓基·夏泼
利蓓加·夏泼即蓓基·夏泼,她是罗登的太太。她父亲是一个潦倒的图画教师、母亲则是歌舞剧的伴舞者、哥哥乔斯(乔瑟夫)。
蓓基·夏泼是一个狡猾奸诈、邪恶自私、虚伪放荡的女人,她道德败坏、诡计多端,堪称是当时英国社会势利小人的典型代表。她聪明机智、美丽大方,她不顾一切地利用自身这两项优势以谋得上流社会的稳定地位。蓓基·夏泼是酒鬼图画教师和穷女舞蹈演员的女儿,她的目标是获得财富和高贵的社会地位。
蓓基·夏泼从青年时代起,就深信在她所处的社会中,社会生活规律就是在下者对上者的馅媚和奉承。她的梦想就是变成这样一个人:既巴结别人,也使别人巴结自己。为了这一点,蓓基·夏泼准备做一切事情——欺骗、背叛以及糟蹋别人的生活。她什么人也不爱,甚至包括同她自己命运相联系的男人。每个人都是为她而设的阶梯,沿着这种阶梯她可以步步高升,既有钱,又有势。一旦她不再需要这个人了,她会毫不顾虑地将他一脚踢开。虽然蓓基·夏泼是一个意志坚强、精力充沛的女人,但她永远不可能实现她的目标与梦想。
战争爆发以后,随丈夫开赴前线,她如鱼得水、周旋于各种交际场合。滑铁卢战役结束后,罗登荣升上校,夫妻二人在巴黎过起了逍遥的生活,并利用姑妈的影响混进巴黎上流社会的交际圈招摇撞骗。回到英国后她与罗登的兄嫂交好、又攀上斯丹恩勋爵,周旋于上层社会,在嫂子的引见下觐见了国王,从此成为一位风光无限的交际明星。而她与斯丹恩勋爵不光彩的关系终于被丈夫发现,利蓓加被迫开始了在欧洲各国的流浪生涯。尽管仍旧可以用各种聪明的伎俩过活,并且让乔斯钻入了她的陷阱,但是不光彩的过去、故态复萌的轻薄、冷暖无常的世态人情使利蓓加的命运急转直下、越来越被孤立。
爱米丽亚·赛特笠
爱米丽亚美丽乖巧,生活富足,安于天命,渴望爱情。纨绔子弟乔治·奥斯本是她的感情寄托,“他是她的欧洲,她的皇帝,抵得过联军里所有的君主和本国权势赫赫的摄政王。乔治是她的太阳,她的月亮。乔治一到勒塞尔广场,她就仿佛照着了阳光,脸上顿时发亮。她翩然飞来,伏在乔治·奥斯本中尉的胸口上,仿佛此地才是她的家。”她苦恋着的情人在外面打弹子、赌博、嬉戏取乐,她却以为乔治还在骑兵营忙碌着。乔治的姐妹们对她百般挑剔,父亲破产以后,乔治的父亲更是立即与破落的昔日恩人翻脸并撕毁婚约,但是爱米丽亚仍然痴情不改。在忠厚的都宾的斡旋之下,爱米丽亚和乔治秘密结婚。然而她深爱着的乔治得知父亲因此与他断绝关系、断绝他的经济来源以后,充满悔恨地抱怨他的朋友都宾让他成了一个叫花子。结婚不到一个星期,乔治就感到腻味,又开始寻欢作乐。爱米丽亚虽然备受冷落,却依旧一往情深。乔治战死后,她不仅将丈夫看成神灵一样供奉,而且将儿子作为她新的生活希望和全部的生活重心,她不放心家里任何人看护她的儿子。儿子被送到祖父那儿以后,她常常走很远的路,只为看一看儿子窗口透出的灯光。爱米丽亚坚持对乔治的专一,认为“一个女人已经嫁过天使一般的好丈夫,决不愿意再嫁第二回。”她的愚忠和自私令深爱着她的都宾备受折磨,直到利蓓加告诉她乔治的不忠,爱米丽亚才决定与都宾结合,从此过上安逸的生活。
都宾
都宾有正义感,富有同情心,有真挚而深厚的感情。他将爱米丽亚看成完美的天使,误以为爱米丽亚和乔治结婚可以使她得到幸福,于是施压于乔治并进行多方周旋,使他们避开老奥斯本在教堂草草举行了婚礼,尽管都宾自己一直默默地深爱着爱米丽亚。都宾天真地以为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会为有爱米丽亚这样的妻子而感到高兴和自豪,并能从这样的婚姻中得到幸福。
即使他知道乔治·奥斯本曾经想同利蓓加私奔,抛弃爱米丽亚,他也没有将秘密告诉爱米丽亚,甚至在他同爱米丽亚因为利蓓加而发生冲突的时候也没有说出。在乔治·奥斯本死后,都宾更是无私地保护和照顾着爱米丽亚母子。
都宾盲目地听从爱米丽亚的指令,心甘情愿地当她的保护神、当她的奴隶。然而,多年过去后,都宾终于认清了这个让他一往情深的女子,也厌倦了他所扮演的角色。都宾发现了他的错误,并对那个自私愚笨、装作不明白他心思的爱米丽亚感到十分气愤,终于说出了他对于爱米丽亚和对自己的看法:“我知道你的感情有多深多浅。你能够忠忠心心地抱着回忆不放,把幻想当无价之宝,可是对于我的深情却无动于衷,不能拿相称的感情来报答我。如果换了一个慷慨大量的女人,我一定已经赢得了她的心了。你配不上我贡献给你的爱情。我一向也知道我一辈子费尽心力要想得到的宝贝物儿不值什么。我知道我是个傻瓜,也是一脑袋痴心妄想,为了你的浅薄、残缺不全的爱情,甘心把我的热诚、我的忠心,全部献出来。现在我不跟你再讲价钱,我自愿放弃了。我并不怪你,你心地不坏,并且已经尽了你的力。可是你够不上——你够不上我给你的爱情。”尽管最后爱米丽亚放弃了对乔治的愚忠,嫁给了忠厚、正直的都宾,但是似乎为时已晚,此时的都宾已经尝够了生活的一切苦味,难以从藏在心头的愿望获得真正的快乐了,他一直执著的爱情已经褪色了。
在乔治的映衬下,都宾显得更加的品行高尚、忠诚无私。然而即使是这样一个名利场上的“异类”,生活也并没有好好地回报他,他也为他的痴爱和愚忠付出了代价。
他的结局表面上看是美梦成真、实际上已经变得黯淡无光,他终究也成不了一个“英雄”。
乔治 ·奥斯本
乔治·奥斯本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但他的行为与外表极为不符。他的思想腐化,头脑中充满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念头。乔治用尽一切办法从他父亲那里骗取钱财,他表面上尊重他的父亲,因为老奥斯本掌握他的经济命脉并有权决定他的继承权。
爱米丽亚的父亲赛特笠先生对他可谓情深义重,但是当老赛特笠破产的时候,乔治并不在意。只是当他想到这一家的零落,出于对往日快乐时光的怀念,出于廉价的同情,他稍稍显得有些愁闷。他与爱米丽亚结婚也是一样,一方面出于屈尊俯就的怜悯和施舍,另一方面则因为他的好友都宾的催促。
作为丈夫,乔治是一个骗子,他并不爱他的妻子爱米丽亚。乔治之所以同爱米丽亚结婚,一 方面出于对爱米丽亚忠实的感动,觉得自己有必要施舍、怜悯这个可怜无知的女孩;另一方面,他的好朋友都宾强迫他娶爱米丽亚为妻。乔治是一个不忠的丈夫,他行为放荡并打算和蓓基·夏泼私奔。作为一个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他从没觉得自己担负着什么责任,他像往常一样浪费钱财,从不考虑孩子的将来。
作为一名军官,乔治·奥斯本热衷于战争,可并不是因为保卫国家不被外敌侵略,而是想通过战争来得到更高的军衔和更丰厚的收入。有时他像孩子一样,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做事随心所欲,从不考虑事情的后果和给别人带来的伤害。乔治十分擅长说谎,他的谎话没有半点瑕疵。他欺骗任何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因为他一直认为蓓基·夏泼喜欢他。尽管他并非出身贵族,但他还是瞧不起都宾,只因为都宾的父亲是个零售商。他嗜好赌博,输掉了父亲给他的钱。最糟糕的是他把这一切都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事。像乔治·奥斯本这样浪费、奢侈、放荡、不忠的男人一文不值,他在战争中死去。
第七章女王的克劳莱镇上的克劳莱一家
在一八——年的《宫廷指南》里,从男爵毕脱·克劳莱的名字在C字开头的一部门里面算是很说得响的。他家的庄地在汉泊郡女王的克劳莱镇上,伦敦的府邸就在大岗脱街。这显赫的名字已经连着好几年在国会议员名单上出现,和他们镇上次第当选的议员,名字都刊印在一起。
关于女王的克劳莱镇,有这样的传说。有一回伊丽莎白女王出游,走过克劳莱镇,留下吃了一餐早饭。当时的一位克劳莱先生(他相貌很漂亮,胡子修得整齐,腿也生得好看)——当时的一位克劳莱先生献上一种汉泊郡特产的美味啤酒。女王大大的赏识,下令把克劳莱镇改成特别市镇,可以选举两个代表出席国会。自从那次游幸之后,直到今天,人人都管那地方叫女王的克劳莱镇。可惜无论什么王国、城市、乡镇,总不免跟着时代变迁,到现在女王的克劳莱镇已经不像蓓斯女王①在位的时候那么人口稠密,堕落得成了一个所谓“腐败的选区”②。虽然这么说,毕脱爵士却不服气。他的话说的又文雅又有道理,说道:“腐败!呸!我靠着它一年有一千五百镑的出息呢。”
毕脱·克劳莱爵士的名字是跟着那了不起的下院议员威廉·毕脱取的③。他是第一代从男爵华尔泊尔·克劳莱的儿子。华尔泊尔爵士在乔治第二当国的时候做照例行文局的主管人员,后来因为舞弊受到弹劾——那时一大批别的诚实君子也都受到同样的遭遇。他呢,不用说,自然是约翰·丘吉尔·克劳莱的儿子了。这约翰·丘吉尔又是取的安恩女王时代有名将领的名字。在女王的克劳莱老宅里挂着他家祖先的图谱。倒溯上去,就是查理·史丢亚,后来改名为贝阿邦斯·克劳莱。这人的爸爸生在詹姆士第一的时代。最后才是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克劳莱,穿了一身盔甲,留着两撇胡子,站在最前面。按照图谱的惯例,在这位老祖宗的背心里长出一棵树,各条主干上写着上面所说的各个杰出的名字。紧靠着毕脱·克劳莱爵士的名字(他是我这本回忆录里的人物),写着他弟弟别德·克劳莱牧师的名字。牧师出世的时候,了不起的下院议员威廉·毕脱已经得了不是下台了④。这位别德·克劳莱就是克劳莱和斯耐莱两镇的教区长。此外,克劳莱家里别的男男女女也都有名字在上面。
①蓓斯是伊丽莎白的简称。
②居民的选举权有名无实。议员的缺可由控制了选区的土豪出卖给别区的人。
③威廉·毕脱(WilliamPitt,1708—78),英国有名的首相。
④1761年威廉·毕脱下台,别德勋爵(EarlofBute)做首相。他们兄弟两人,都把当朝首相的姓算了名字。
毕脱爵士的原配名叫葛立泽儿,是蒙苟·平葛勋爵第六个女儿,所以和邓达斯先生是表亲。她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叫毕脱;给他取这名字的用意并不是依着父亲,多半还是依着那个天神一样的首相。第二个儿子叫罗登·克劳莱,取的是乔治第四没有登基时一个朋友的名字,可怜这人已经给王上忘得干干净净了。葛立泽儿夫人死掉以后好多年,毕脱爵士又娶了墨特白莱镇上杰·道生的女儿叫罗莎的做续弦。这位太太生了两个女儿。利蓓加·夏泼就是做这两个女孩的教师。这样看来,利蓓加现在进了好人家的门,接触的都是有身分的上等人,比不得她刚刚离开的勒塞尔广场上的那家子那么低三下四了。
她已经收到通知,要她上工。通知信写在一个旧信封上,内容如下:毕脱爵士请夏泼小姐带了“行礼”应该星期二来,因为我明天“理城”到女王的克劳莱,一早动身。
大岗脱街。
利蓓加和爱米丽亚分手以后,马车一拐弯,她就不拿手帕擦抹眼睛了,先把好心的赛特笠先生送给她的钱拿出来,数数共有多少基尼。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从男爵,所以她把钱数清,放下手帕之后,便开始推测从男爵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她想道:“不知道他戴不戴宝星?也许只有勋爵才戴宝星。我想他一定打扮得很漂亮,穿了朝服,上面滚着皱边,头发上还洒了粉,像考文脱戏院里的罗邓先生一样。我猜他准是骄气凌人,不把我放在眼睛里。我有什么法子呢?只能逆来顺受了。不管怎么样,以后我碰见的都是世家子弟,比不得城里那起粗俗的买卖人。”她想起勒塞尔广场的朋友们,心里虽然怨毒,不过倒还看得开,很像寓言里的狐狸吃不到葡萄时的心境。
马车穿过岗脱广场,转到大岗脱街,最后在一所阴森森的高房子前面停下来。这宅子两旁各有一所阴森森的高房子紧紧靠着,三所宅子每家有一块报丧板安在客厅正中的窗户外面,上面画着死者的家徽。大岗脱街是个死气沉沉的所在,附近仿佛不时有丧事,这种报丧板是常见的。在毕脱爵士公馆里,底层的百叶窗关着,只有饭间外面的略开了一些,所有的卷帘都用旧报纸整整齐齐遮盖起来。
马车夫约翰那天一个人赶车,因此不高兴走下来按铃,便央求路上的一个送牛奶小孩子帮忙。按过铃之后,饭间的两扇百叶窗缝里伸出一个头来。不久便见一个男人来开了门。他穿着灰褐色的裤子和裹腿,上面是一件又脏又旧的外衣,脖子上皮肤粗糙,扣着一条满是垢污的领巾。他咧着嘴,涎着脸,头顶又秃又亮,灰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约翰坐在车子上问道:“这是毕脱·克劳莱爵士府上吗?”
门口的人点点头说:“是的。”
约翰说:“那么把这些箱子搬下去。”
看门的说:“你自己搬去。”
“瞧,我不能离开我的马儿啊!来吧,好人哪,出点儿力气,小姐回头还赏你喝啤酒呢!”约翰一面说,一面粗声大气的笑。他如今对于夏泼小姐不讲规矩了,一则因为她和主人家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二则她临走没有给赏钱。
那秃子听得这么说,把手从裤袋里拉出来,走过去掮了夏泼小姐的箱子送到屋子里。
夏泼小姐说道:“请你拿着这只篮子和披肩,再给我开开车门。”她气冲冲的下了车,对车夫道:“回头我写信给赛特笠先生,把你的行为告诉他。”
那佣人答道:“别这么着。你没忘掉什么吧?爱米丽亚小姐的袍子本来是给她女佣人的,你现在都拿来了吧?希望你穿着合身。吉姆,关上门吧,你不会从她那儿得什么好处的,”他翘起大拇指指着夏泼小姐,“她不是个好东西。我告诉你吧,她不是个好东西。”说完,赛特笠先生的车夫赶着车走了。原来他和上房女佣人相好,见利蓓加抢了女佣人的外快,心里气忿不平。
利蓓加依着那穿绑腿的人说的话,走进饭间,发现屋里生气全无。上等人家出城下乡的时候,家里总是这样,倒好像这些屋子忠心耿耿,舍不得主人离开似的。土耳其地毯把自己卷成一卷,气鼓鼓的躲在碗橱底下;一张张的画儿都把旧桑皮纸遮着脸;装在天花板上的大灯台给蒙在一个黑不溜秋的棕色布袋里;窗帘在各式各样破烂的封套里面藏了起来。华尔泊尔·克劳莱爵士的大理石半身像从暗黑的角落里低下头瞧着下面空荡荡的桌子,上过油的火钳火棒,和壁炉架上没插卡片的名片架子。酒瓶箱子缩在地毯后面;椅子都给面对面叠起来,靠墙排成一行。大理石人像对面的黑角落里,有一个老式的刀叉盒子,上了锁,恼着脸儿坐在碗盏架子上。
壁炉旁边搁了两张厨房里用的椅子,一张圆桌,还有一副用旧了的火棒和火钳。炉里的火萎靡不振,必必剥剥的响着,火上搁着一个平底锅子。桌子上有一点点乳酪和面包,一个锡做的烛台,还有一只装得下一品脱酒的酒钵,里面有薄薄一层黑颜色的浓麦酒。
“我想你吃过饭了吧?这儿太热吗?要不要喝点儿啤酒?”
夏泼小姐摆起架子问道:“毕脱·克劳莱爵士在哪儿?”
“嘻,嘻!我就是毕脱·克劳莱爵士。别忘了,我给你拿了行李,你还欠我一品脱酒呢。嘻,嘻!不信你问廷格。这是廷格太太,这是夏泼小姐。这是教员小姐,这是老妈子太太。呵,呵!”
那位名叫廷格太太的,这时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烟斗和一包烟草。夏泼小姐到的时候,毕脱爵士刚刚使唤她出去买烟草。这时毕脱爵士已经在火旁边坐下,她就把烟斗烟草递上去。
他问道:“廷格老太婆,还有一个法定①呢?我给你一个半便士。找出来的零钱在哪儿?”
①英国最小的铜币,值四分之一便士。
廷格太太把小铜元扔下答道:“拿去!只有做从男爵的人才计算小铜子儿。”
那议员接口道:“一天一个法定,一年就是七个先令。七个先令就是七个基尼一年的利息。廷格老婆子啊,你留心照看着法定,基尼就会跟着来了。”
廷格太太丧声歪气的接口道:“姑娘,这就是毕脱·克劳莱爵士,没错!因为他老是留心照看着他的法定。过不了几时你就会知道他的为人。”
老头儿还算客气,说道:“夏泼小姐,你决不会因此嫌我。
我做人先讲公道,然后讲大器。”
廷格咕哝道:“他一辈子也没白给人一个小铜子儿。”
“从来不白给,以后也不白给。这不合我做人的道理。廷格,你要坐下的话就到厨房里去拿张椅子来。咱们吃点晚饭吧。”
从男爵拿起叉子,从火上的锅子里叉出一条肠子和一个洋葱,分成差不多大小的两份,和廷格太太各吃一份。“夏泼小姐,我不在这儿的日子,廷格吃自己的饭,我进城的日子,她就跟大伙儿一起吃。呵,呵!夏泼小姐不饿,我真高兴。你怎么说,廷格?”说着,他们便开始吃他们清苦的晚饭。
吃完饭,毕脱·克劳莱爵士抽了一袋烟,后来天黑了,他点起锡油盏里的灯草,从无底洞似的口袋里掏出一大卷纸,一面看,一面整理。
“我进城来料理官司,亲爱的,所以明天才有机会跟这么一位漂亮小姐同路做伴。”
廷格太太拿起麦酒罐说道:“他老是打官司。”
从男爵说道:“喝酒吧!廷格说的对,亲爱的,全英国的人,算我官司打得最多,赢得也多,输得也多。睢这儿,‘从男爵克劳莱对斯耐弗尔’。我打不赢他,不叫毕脱·克劳莱!这儿是‘扑特和另一个人对从男爵克劳莱’,‘斯耐莱教区的监理人对从男爵克劳莱’,地是我的,他们没有凭据说它是公地,看他们敢不敢。那块地并不属于教区①,就等于那块地不属于你或是廷格。我打不赢他们决不罢休,哪怕出一千基尼讼费我也愿意。亲爱的,这些全是案卷,你爱瞧只管瞧吧。你的字写得好吗?夏泼小姐,等到咱们回到女王的克劳莱以后我一定得好好的利用你。如今我们老太太死了,我需要一个帮手。”
①十八世纪以来,大户人家常想圈进教区里的公地,当作自己产业,不许村人在上面放牛羊啃青。
廷格说:“她跟儿子一个样儿,跟所有做买卖的都打过官司,四年里头换了四十八个听差。”
从男爵很直爽的答道:“她的手紧,真紧!可是她有用,有了她,省掉我一个总管呢。”他们这么亲亲密密的谈了一会儿,新到的客人听了觉得很有趣。不管毕脱·克劳莱爵士是块什么料,有什么好处,有什么毛病,他一点不想给自己遮瞒。他不断的讲自己的事,有的时候打着汉泊郡最粗俗的土话,有的时候口气又像个通晓世故的人。他叮嘱夏泼小姐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准备动身,跟她道了晚安,说道:“今儿晚上你跟着廷格睡。床很大,可以睡两个人。克劳莱太太就死在那张床上的。希望你晚上好睡。”
祝福过利蓓加之后,毕脱爵士便走了。廷格一本正经,拿起油盏在前面领路,她们走上阴森森的大石级楼梯,经过客厅的好几扇很大的门,这些门上的把手都用纸包着,光景凄凉得很。最后才到了前面的大卧房,克劳莱夫人就在这间屋里咽的气。房间和床铺阴惨惨死沉沉的样子,叫人觉得非但克劳莱夫人死在这里,大致她的鬼还在房里住着呢。虽然这样,利蓓加却精神抖擞,在房里东蹦西跳,把大衣橱、壁橱,柜子,都打开来看,把锁着的抽屉一一拉过,看打得开打不开,又把梳妆用品和墙上黑黝黝的画儿细看了一遍。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那做散工的老婆子一直在祈祷。她说:“小姐,如果我良心不干净的话,我可不敢睡这张床。”利蓓加答道:“床铺大得很,除了咱们两个之外还睡得下五六个鬼呢。亲爱的廷格太太,讲点儿克劳莱夫人的事给我听听,还有毕脱·克劳莱爵士的事,还有其余别的人的事。”
廷格老太婆口气很紧,不肯给利蓓加盘问出什么来。她说床是给人睡觉的,不是说话的地方,说完,就打起呼噜来。除了良心干净的人,谁也不能打得这么响。利蓓加半日睡不着,想着将来,想着她的新天地,寻思自己不知可有机会出头露角。灯草的亮光摇摇不定,壁炉架掷下大大的黑影子,罩住了半幅发霉的绣片,想是死去的太太做的手工。黑影里还有两张肖像,是两个年轻后生,一个穿了学士袍,另一个穿了红色的上衣,像是当兵的。利蓓加睡觉的时候,挑中了那个兵士作为做梦的题目。
那时正是夏天,红艳艳的朝阳照得大岗脱街都有了喜气,忠心的廷格四点钟就叫醒了同床的利蓓加,催她准备动身,自己出去拔掉了大门上的门闩插销,砰砰碰碰的震得街上起了回声。她走到牛津街,雇了一辆停在那里的街车。我不用把这辆车子的号码告诉你,也不必细说赶车的为什么一早在燕子街附近等着。他无非希望有年轻的绔袴子弟从酒店里回家,醉得站不稳脚跟,需要雇他的车子;因为喝醉的人往往肯多给几个赏钱。
赶车的如果存着这样的希望,不用说要大大的失望了。他把车子赶到城里,从男爵在车钱之外没多给一个子儿的赏钱。杰乎①哀求吵闹都没有用,便把夏泼小姐的好些纸盒子都扔在天鹅酒店的沟里,一面赌咒说他要告到法庭里去。
旅馆里的一个马夫说道:“还是别告好,这位就是毕脱·克劳莱爵士。”
①《圣经·列王纪》中赶车极快的车夫。
从男爵一听合了自己的意,说道:“对了,乔,我就是。如果有比我还利害的人,我倒很愿意见见。”
乔恼着脸儿,咧开嘴笑了一笑说道:“我也想见见。”他一面说,一面把从男爵的行李都搬到驿车顶上搁好。
议员对赶驿车的叫道:“赶车的,把你旁边的座位留给我。”
车夫举起手碰碰帽子边行了个礼,回答说:“是,毕脱爵士。”他心里气得直冒火,因为他已经答应把座位留给剑桥大学的一位少爷,没有毕脱爵士,一克郎的赏钱是稳稳的。夏泼小姐坐在车身里的倒座上。这辆马车可以说是即刻就要把她送到茫茫的世界上去。
剑桥大学的学生气鼓鼓的把五件大衣都搁在前头。后来夏泼小姐不得已离开了本来的座位,爬上车顶坐在他旁边,他才消了气。他拿了一件外套给利蓓加前在身上,兴致立刻来了。一个害气喘病的先生,一个满脸正气的太太,都进了车。这个女的起誓说她以前从来没有坐过公共马车,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回。在每辆驿车里似乎都有这么一位太太——唉,我该说“从前的驿车”才对,现在哪里还有这种车子呢?一个胖胖的寡妇,手里拿着一瓶白兰地酒,也上了车。搬夫来向大家要脚钱,那男的给了六便士,胖寡妇也拿出五枚油腻腻的半便士。落后车子总算开了,慢慢的穿过奥尔德门的暗巷,马蹄得得,在蓝顶的圣·保罗教堂旁边跑过。渐渐的,车行得快了,铃子叮叮当当响着,经过弗利德市场的陌生人进口。现在弗利德市场没有了,和爱克塞脱市场一样都成了陈迹。他们走过白熊旅馆、武士桥,看见公园里的露水被太阳晒成轻雾,从地上升起来;又经过泰纳草坪、白兰德福、巴克夏等地方,不必细说。本书的作者,以前也曾经走过这条路,天气也是这般晴朗,一路的形形色色也是这般新奇。回想当年,心里甜醇醇的,软靡靡的,觉得留恋。路上碰见的事情多有趣!不幸如今连这条路都找不着了。那老实的马车夫,长着一鼻子红疙瘩的老头儿,再不能上乞尔西和格林尼治了吗?这些好人儿怎么不见了呢?威勒老头儿①还活着吗?嗳,对了,还有旅馆里伺候穷人的茶房呢?还有那儿出卖的冷牛腿呢?还有那矮个子马夫,鼻子青里带紫,手里提着马口铁的水桶,摇得叮叮当当的响——他在哪儿呢?他同代的人物在哪儿呢?将来为读者的儿女们写小说的大天才,现在还是穿着小裙子的小不点儿②,将来看到我所描写的人物和事情,准觉得这些像尼尼微古城③、狮心王④、杰克·雪伯⑤一般,成了历史和传说。在他们看来,驿车已经染上了传奇的色彩,拉车子那四匹栗色马儿也和别赛法勒斯⑥和黑蓓斯⑦一样,变成神话里的马儿了。啊!回想到这些马儿,马夫把它们遮身的马衣拿掉,就见它们一身毛带着汗珠儿晶晶的发亮;跑过一站之后,它们乖乖的走到客栈的大院子里去,身上汗气腾腾的,尾巴一左一右的拂着。唉!如今再也听不见号角在半夜里呜呜的吹,再也看不见路上关卡的栅栏门豁然大开。话又说回来了,这辆轻巧的、四匹马拉的特拉法尔加马车⑧究竟带着咱们上什么地方呢?别再多说了,不如就在女王的克劳莱镇上下车,瞧瞧利蓓加·夏泼小姐在这个地方有什么遭遇。
①十九世纪英国小说家狄更斯所著《匹克威克外传》中的马车夫,他的儿子是匹克威克先生的听差。
②一两岁的小孩子不分男女,都穿小裙子。
③亚述古国的京城。
④英王理查第一(CharlesⅠ,1157—99)以勇毅著名。
⑤杰克·雪伯(JackSheppard,1702—24),著名的大盗,曾经越狱好多次,后来被判绞刑处死,英国作家笛福、爱因斯窝斯等都曾用他的一生为题材写过书。
⑥相传是亚历山大大帝的名马,它的头像牛头。
⑦十八世纪初叶有个著名的大盗叫里却·德平。小说家爱因斯窝斯曾把他的一生写成小说,叫《鲁克窝德》,在这本小说里,德平骑的马叫黑蓓斯。
⑧特拉法尔加(Trafalgar)是西班牙的海角,1805年英国纳尔逊大将(Nels-on)在此大打胜仗,伦敦的特拉法尔加广场,以及这种邮车,都是为纪念这次胜利而得名的。
第二章夏泼小姐和赛特笠小姐准备作战
我们在前一章里已经提到夏泼小姐勇敢的行为。她眼看着字典飞过小花园的甬道掉在吉米玛小姐脚下,把她吓了一大跳,自己的脸上才浮起一丝儿笑意。只是这笑容比起方才恶狠狠铁青的脸色来,也好看不了多少。她出了气心里舒畅,往后一靠,说道:“字典打发掉了,谢天谢地,总算出了契息克!”
赛特笠小姐看见这样大胆的行为,差不多跟吉米玛一样吃惊。你想,她刚刚跨出校门一分钟,六年来受的教诲,哪里能在这么短短的一刹那给忘掉呢?真的,小时候受的惊吓,有些人一辈子都记得。举例来说,我认识一位六十八岁的老先生,一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他非常激动的对我说:“昨儿晚上我梦见雷恩博士①给我吃了一顿鞭子。”他的想像一晚上的工夫就把他带到五十五年以前的境界里去;他活到六十八岁,可是在他心底里,雷恩博士和他的棍子还像他十三岁的时候一样可怕。倘若雷恩博士先生真人出现,手里拿着大棍子,对六十八岁的老头儿厉声喝道:“孩子,把裤子脱下来!”你想会有什么结果?所以难怪赛特笠小姐看见这样大逆不道的行为觉得害怕。
①雷恩(MathewRaine,1760—1811),1791年起在萨克雷的母校查特豪斯公立学校(CharterHouse)任校长。
半晌,她才说出话来道:“利蓓加,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利蓓加笑道:“怎么?你以为平克顿小姐还会走出来把我关到黑屋子里去不成?”
“当然不会。可是——”
夏泼小姐恨恨的说道:“我恨透了这整个儿的学校。但愿我一辈子也别再看见它。我恨不得叫它沉到泰晤士河里去。倘若平克顿小姐掉在河里,我也不高兴捞她起来。我才不干呢!哈!我就爱看她在水里泡着,头上包着包头布,后面拖着个大裙子,鼻子像个小船尖似的浮在水面上。”
赛特笠小姐嚷道:“别说了!”
利蓓加笑道:“怎么?黑人会搬嘴吗?他尽不妨回去告诉平克顿小姐,说我恨她恨得入骨。我巴不得他回去搬嘴,巴不得叫老太婆知道我的利害。两年来她侮辱我、虐待我,厨房里的佣人过的日子还比我强些呢。除了你,没有一个人把我当朋友,也没人对我说过一句好话。我得伺候低班的小姑娘,又得跟小姐们说法文,说得我一想起自己的语言就头痛。可是跟平克顿小姐说法文才好玩儿,你说对不对?她一个字都不懂,可是又要装面子不肯承认自己不懂。我想这就是她让我离开学校的原因。真得感谢上天,法文真有用啊!法国万岁!皇帝陛下万岁!波那巴①万岁!”
①皇帝和波那巴都指拿破仑。
赛特笠小姐叫道:“哎哟,利蓓加!利蓓加!怎么说这样岂有此理的话?你的心思怎么这样毒,干吗老想报复呢?你的胆子可太大了。”利蓓加方才说的话真是亵渎神明,因为当时在英国,“波那巴万岁”和“魔鬼万岁”并没有什么分别。
利蓓加小姐回答道:“爱报复的心思也许毒,可是也很自然。我可不是天使。”说句老实话,她的确不是天使。
在这三言两语之中(当时马车正在懒懒地沿着河边走)夏泼小姐两次感谢上苍,第一次因为老天帮她离开了她厌恶的人,第二次因为老天帮她叫冤家狼狈得走投无路。她虽然虔诚,可是为了这样的原因赞美上帝,未免太刻薄了。显见得她不是个心地忠厚、胸襟宽大的人。原来利蓓加心地并不忠厚,胸襟也并不宽大。这小姑娘满腹牢骚,埋怨世上人亏待她。我觉得一个人如果遭到大家嫌弃,多半是自己不好。这世界是一面镜子,每个人都可以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影子。你对它皱眉,它还给你一副尖酸的嘴脸。你对着它笑,跟着它乐,它就是个高兴和善的伴侣;所以年轻人必须在这两条道路里面自己选择。我确实知道,就算世上人不肯照顾夏泼小姐,她自己也没有为别人出过力。而且我们不能指望学校里二十四个小姑娘都像本书的女主角赛特笠小姐一样好心肠(我们挑她做主角就是因为她脾气最好,要不然施瓦滋小姐、克仑浦小姐、霍泼金小姐,不是一样合格吗?)。我刚才说,我们不能指望人人都像爱米丽亚·赛特笠小姐那样温厚谦逊;她想尽方法和利蓓加的硬心肠和坏脾气搏斗,时常好言好语安慰她,不断的帮助她。利蓓加虽然把一切人当作冤家,和爱米丽亚总算交了个朋友。
夏泼小姐的父亲是个画家,在平克顿女学校教过图画。他是个聪明人,谈吐非常风趣,可是不肯用苦功。他老是东借西挪,又喜欢上酒店喝酒,喝醉之后,回家打老婆女儿。第二天带着头痛发牢骚,抱怨世人不能赏识他的才华。他痛骂同行的画家都是糊涂虫,说的话不但尖刻,而且有时候很有道理。他住在苏霍,远近一里以内都欠了账,觉得养活自己实在不容易,便想改善环境,娶了一个唱歌剧的法国女人。夏泼小姐从来不肯提起她妈妈的下贱行业,只说外婆家盎脱勒夏是加斯各内地方的名门望族,谈起来觉得很得意。说来奇怪,这位小姐后来渐渐阔气,她祖宗的地位也便跟着上升,门庭一天比一天显赫。
利蓓加的母亲不知在哪里受过一些教育,因此女儿说的法文不但准确,而且是巴黎口音,当时的人认为这是难得的才具。平克顿小姐向来顺着时下的风气行事,便雇用了她。她母亲早死,父亲觉得自己的酒癫症已经是第三次复发,不见得有救,写了一封又豪放又动人的遗书向平克顿小姐托孤。他死后两个地保在他尸首前面吵了一架,才算给他下了葬。①利蓓加到契息克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在学校里半教半读。在前面已经说过,她的责任就是对学生们说法文,而她的权利呢,除了免缴一切费用之外,一年还有几个基尼收入,并且能够从学校里教书的先生那里学到一鳞半爪的知识。
①他的债主不止一个,所以两个地保代表两处的债权人来没收他的财产。
她身量瘦小,脸色苍白,头发是淡黄色的。她惯常低眉垂目,抬起眼来看人的时候,眼睛显得很特别,不但大,而且动人。契息克的弗拉活丢牧师手下有一个副牧师,名叫克里斯泼,刚从牛津大学毕业,竟因此爱上了她。夏泼小姐的眼风穿过契息克教堂,从学校的包座直射到牧师的讲台上,一下子就把克里斯泼牧师结果了。这昏了头的小伙子曾经由他妈妈介绍给平克顿小姐,偶然也到她学校里去喝喝茶。他托那个独眼的卖苹果女人给他传递情书,被人发现,信里面的话简直等于向夏泼小姐求婚。克里斯泼太太得到消息,连忙从勃克里登赶来,立刻把她的宝贝儿子带走。平克顿小姐想到自己的鸽笼里藏了一只老魔,不由得心慌意乱,若不是有约在先,真想把她赶走。那女孩子竭力辩白,说她只在平克顿小姐监视之下和克里泼斯先生在茶会上见过两面,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她虽然这么说,平克顿小姐仍旧将信将疑。
利蓓加·夏泼在学校里许多又高又大、跳跳蹦蹦的同学旁边,好像还没有长大成人。其实贫穷的生活已经使她养成阴沉沉的脾气,比同年的孩子懂事得多。她常常和逼债的人打交道,想法子打发他们回去。她有本领甜言蜜语的哄得那些做买卖的回心转意,再让她赊一顿饭吃。她爸爸见她机灵,十分得意,时常让她和自己一起坐着听他那些粗野的朋友聊天,可惜他们说的多半是姑娘们不该听的野话。她说自己从来没有做过孩子,从八岁起就是成年妇人了。唉!平克顿小姐为什么让这么凶恶的鸟儿住在她的笼子里呢?
事情是这样的,每逢利蓓加的父亲带她到契息克去,她就装出天真烂漫的样子。她这出戏串得非常成功,老太太真心以为她是天下最驯良的小女孩儿。利蓓加给安排到平克顿女学校去的前一年,刚好十六岁,平克顿小姐正色送给她一个洋娃娃,还对她说了一篇正经话儿,——我得解释一句,这个洋娃娃原来是斯温德尔小姐的,她在上课的时候偷偷的抱着它玩,就给充了公。到晚上宴会完毕(那天开演讲会,所有的先生都有请帖),父女两个一路打着哈哈走回家去。利蓓加擅于摹仿别人的谈吐举止,经过她一番讽刺形容,洋娃娃便成了平克顿小姐的化身,她自己看见了准会气死。蓓基常常和它谈天;这场表演,在纽门街、杰勒街和艺术家汇集的圈子里,没有人不爱看。年轻的画家们有时来找这位懒惰、潦倒、聪明、乐天的前辈,一块儿喝搀水的杜松子酒,每回总要问利蓓加平克顿小姐在家不在家。可怜的平克顿小姐!她真像劳伦斯①先生和威斯特②院长一样有名呢!有一回利蓓加得到莫大的宠幸,在契息克住过几天,回家的时候就把吉米玛也带来了。新的娃娃就叫吉米小姐。这忠厚的好人儿给她的糕饼和糖浆够三个孩子吃的,临走还送给她七先令。可是这女孩儿对吉米玛的感激压不住她喜欢嘲弄别人的本性。吉米小姐没有得到她的怜悯,和姐姐一样做了牺牲。
①劳伦斯(ThomasLawrence,1769—1830),英国肖像画家。
②威斯特(BenjaminWest,1738—1820),美国肖像画家,在1792年继有名的乔希亚·雷诺(JoshuaReynolds)为皇家艺术学院的院长。
她遭难之后,被带到林荫道去,算是有了家。学校里谨严的校规把她闷得半死。在这儿,祈祷、吃饭、上课、散步,都有一定的时候,不能错了规矩,这日子叫她怎么过得惯?她留恋从前在苏霍画室里自由自在的穷日子,说不尽的愁闷。所有的人——连她自己在内——都以为她想念父亲,所以那么悲伤。她住在阁楼上一间小屋里,女佣人们常常听见她晚上一面哭一面走来走去。其实她哭泣的原因不是悲哀,倒是气恨。她本来没有多少虚情假意,如今和别人不合群,所以只能想法子掩饰。她从小不和女人来往。她的父亲虽然是个无赖,却有才华。利蓓加觉得他的谈吐比起现在女人堆里听到的说长道短,不知有趣多少。女校长最爱空架子和虚面子;她妹妹脾气好得痴呆混沌;年纪大些的学生喜欢说些无聊的闲话,讲讲人家的阴私;女教师们又全是一丝不苟的老古板。这一切都同样叫她气闷。她的主要责任是管小学生。按理说,听着小孩儿咭咭呱呱,倒也可以消愁解闷。无奈她天生缺少母性,和孩子们混了两年,临走没有一个人舍不得她。只有对于温柔好心的爱米丽亚·赛特笠,她还有点儿好感。不喜欢爱米丽亚的人究竟是不多的。
利蓓加看见她周围的小姐们那么福气,享受种种权利,说不出的眼红。她批评一个学生说:“那女孩子好骄傲!不过因为她祖父是伯爵罢了!瞧她们对那半黑种势利讨好的样儿!还不是为着她有成千累万的财产吗?就算她有钱,我总比她聪明可爱一千倍。伯爵的孙女儿出身虽好,也不见得比我有教养。可是这儿一个人都不睬我。我跟着爸爸的时候,那些男的只要能够一黄昏陪着我,情愿丢了最热闹的宴会和跳舞会都不去呢!”她打定主意要把自己从牢笼里解放出来,便着手行动,开始为自己的前途通盘计算起来。
她利用学校给她的便利发奋求学。音乐语文两科她本来精通,因此很快的得到了当时上流小姐必须具备的知识。她不断的练琴;有一天,别的学生都出去了,单留她一个人在学校里。有人听见她弹琴,那技巧非常高明。智慧女神因此得了个聪明的主意。她叫夏泼小姐教低班学生弹琴,借此可以省掉一个音乐教员。
女孩子一口拒绝。这是她第一次反抗,把威风凛凛的女校长吓了一跳。利蓓加不客气的回答道:“我的责任是给小孩儿说法文,不是教她们音乐给你省钱的。给我钱,我就教。”
智慧女神只能让步,当然从那天起就嫌了她。她说:“三十五年来,从来没有人敢在我自己的学校里违抗我的命令,”(她这话说得并不过分)——“我这真是在胸口养了一条毒蛇。”
夏泼小姐答道:“毒蛇!真是胡说八道!”老太太大出意外,几乎晕过去。夏泼小姐接下去说道:“我有用,你才收留我。咱们两个之间谈不到感恩不感恩的话。我恨这地方,我愿意走。我在这儿,只做我份内的事,其余什么都不干。”
老太太问她明白不明白对她说话的不是别人,是平克顿小姐。这话毫无效力,利蓓加冲着她的脸笑起来。她笑得又恶毒又尖酸,女校长听了差点儿抽筋。女孩子说道:“给我点儿钱,打发我走吧。要不,在贵族人家给我找个位置当家庭教师也行,这两条路随你挑。只要你肯出力,这点儿事一定办得到。”从此以后她们每拌一次嘴,她就回到老题目,说道:“给我找个事情。反正咱们你恨我我嫌你。我愿意走。”
贤明的平克顿小姐的鼻子是罗马式的;她头上缠着包头布,身材又高又大,很像个大兵。大家把她当公主娘娘似的奉承,没人敢违拗她。可是她远不如那小学徒意志坚强,精力充沛,每次交锋的时候不但打她不赢,而且吓她不倒。有一回她在大庭广众之前责备利蓓加,不料利蓓加也有对付的法子。前面已经说过,她用法文回答,从此拆了那老婆子的台。平克顿小姐觉得利蓓加是叛逆,是混蛋,是毒蛇,是捣乱份子;她要在学校里保持权威,非把利蓓加清除出去不可。那时候毕脱·克劳莱爵士家里需要家庭教师,她竟然举荐了夏泼小姐。虽说是毒蛇,又是捣蛋鬼,也顾不得了。她说:“夏泼小姐多才多艺,造诣是极高的。虽然她对我本人礼貌稍有欠缺,不过她的品行在其他方面无可指摘。若论智力才能,她确能为本校的教育制度增光。”
这么一写,女校长在良心上也没什么过不去了。她们两个人中间的契约从此取消,小徒弟便恢复了自由。这里三言两语描写完毕的斗争,拖延了好几个月呢。赛特笠小姐今年十七岁,准备停学回家。她和夏泼小姐感情很好(智慧女神曾经说过:“这是爱米丽亚唯一使校长失望的一点”),邀请夏泼小姐先到她家里去住一星期,然后再出去当教师。
两个姑娘从此开始做人。爱米丽亚觉得这世界五光十色,又新鲜,又有趣,又美丽。利蓓加呢,却是有过些经验的了。老实告诉你吧,根据卖苹果的露出来的口风,好像她和克里斯泼中间还有好些外面不知道的纠葛。那老婆子说第一封信不是克里斯泼写的,他的那封不过是回信。听见这话的人,又把这口供传给别人听。可是这件事的底细谁也不知道。这样说吧:就算利蓓加不是开始做人,至少她是重新做人。
她们一程程行到开恩新恩关卡的时候,爱米丽亚虽然没有忘记老朋友,已经擦干了眼泪。一个守卫军官看见她,说道:“喝!好个女孩子!”她听了这话非常高兴,绯红了脸。马车到达勒塞尔广场之前,她说了不少话,谈到进宫觐见的情形和年轻姑娘觐见时的服装,譬如说,裙子里是不是得撑个箍,头上要不要戴洒过粉的假头发。她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进宫,不过市长开的跳舞会她是一定会有请帖的。到了自己门口,她扶着三菩下了马车,跳跳蹦蹦的往里面跑。她的样子多快活,相貌多漂亮!偌大一个伦敦城里多少个小姑娘,谁也比不过她。在这一点上,三菩和车夫的意见完全一样。她的爹妈,还有家里所有的佣人,心里也这么想。佣人们站在厅上,笑眯眯的躬着身子行礼,欢迎小姐回家。
不用说,她带着利蓓加参观家里每一间屋子,又打开抽屉把一样样东西翻出来给她瞧。她的书、钢琴、衣服、项链、别针、花边,还有各种小玩意儿,没有漏掉一样。她拿出一只璁玉戒指,一只水晶戒指,一件短条子花纹的漂亮纱衣服,逼着利蓓加收下来。她说这件衣服她穿不下了,利蓓加穿上一定合适。她私下决定求她妈妈允许,再送她一条白色细羊毛披肩。她哥哥乔瑟夫·赛特笠不是刚从印度给她带了两条回来吗?正好留一条给利蓓加。
利蓓加看了乔瑟夫·赛特笠给妹妹买来的两块华丽的细羊毛披肩,说道:“有个哥哥真好啊!”这话说的入情入理。她自己爹娘早死,又没有亲友,真是孤苦伶仃。软心肠的爱米丽亚听了这话立刻觉得她可怜。
爱米丽亚说道:“你并不孤苦伶仃。利蓓加,我永远做你的朋友,把你当作自己的姊妹。真的!”
“唉,像你这样父母双全才好呢!他们又慈爱,又有钱,又疼你,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他们对你那份儿知疼着热就比什么都宝贵。可怜我爸爸一样东西也买不起,我统共只有两件衣服。而且你又有哥哥,亲爱的哥哥!你一定非常爱他。”
爱米丽亚听了笑起来。
“怎么?你不爱他?你不是说你爱所有的人吗?”
“我当然爱他——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乔瑟夫好像并不在乎我爱他不爱他。他离开家里十年,回家的时候伸出两个手指头,算跟我拉手。他人也好,心也好,可是从来不睬我。我想他爱他的烟斗比——”爱米丽亚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觉得不该说自己哥哥的坏话。她加了一句道:“我小的时候他很疼我。他离家的时候我才五岁。”
利蓓加说:“他很有钱吧?听说在印度做大事的人都是财主。”
“我想他收入不少。”
“你的嫂子大概很漂亮,为人一定也好,是不是?”
爱米丽亚又笑起来,说道:“唷,乔瑟夫还没结婚呢。”
这件事她大概早已跟利蓓加说过,可是这位小姐记不起来,赌神罚誓的说她一向以为爱米丽亚有好几个侄儿侄女,现在听得说赛特笠先生还没有结婚,心里老大失望。她说她最爱小孩儿。
爱米丽亚发现自己的朋友忽然变了个热心肠儿,有些奇怪,便道:“我还以为你在契息克管孩子管得腻死了呢。”像这样容易给人看穿的谎话,夏泼小姐后来再也没说过。请你别忘了,这天真的小可怜儿只有十九岁,骗人的艺术还没有成熟,正在摸索着创造经验呢!机灵的姑娘刚才问了一连串的问题,翻译成她心底里的话,就是:“假如赛特笠先生又有钱又是单身,我何不嫁了他呢?不错,我只能在这儿住两星期,可是不妨试一试啊!”她私底下决定一试身手,这种精神真值得佩服。她对爱米丽亚加倍的疼爱;把水晶项链戴上身以前,先凑在嘴边吻一下,起誓说她一辈子永远把它好好保存起来。吃饭的铃子一响,她按照姑娘们的习惯,搂着爱米丽亚的腰,两个人一起下楼。到了客厅门前,她激动得不敢进去,说道:“亲爱的,摸摸我的心,瞧它跳得多利害!”
爱米丽亚答道:“我摸着跳得并不利害。进来吧。爸爸不会难为你的。”
第十章夏泼小姐交朋友了
克劳莱家里好些和蔼可亲的人物,在前几页里面已经描写过了。利蓓加现在算他们一家人,当然有责任讨恩人们的喜欢,尽力得到他们的信任。这话是她自己说的。像她这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能够知恩感德,真值得夸奖。就算她的打算有些自私的地方,谁也不能否认这份儿深谋远虑是很合理的。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儿说:“我只有单身一个人。除了自己劳力所得,没有什么别的指望。爱米丽亚那粉红脸儿的小不点儿,还没有我一半懂事,倒有十万镑财产,住宅家具奴仆一应俱全。可怜的利蓓加(我的腰身比爱米丽亚的好看得多了),只能靠着自己和自己的聪明来打天下。瞧着吧,我仗着这点聪明,总有一天过活得很有气派,总有一天让爱米丽亚小姐瞧瞧我比她强多少。我倒并不讨厌她,谁能够讨厌这么一个没用的好心人儿呢?可是如果将来我的地位比她高,那多美啊!不信我就到不了那么一天。”我们的小朋友一脑袋幻想,憧憬着美丽的将来。在她的空中楼阁里面,最主要的人物就是她的丈夫,请大家听了这话别嗔怪她。小姐们的心思转来转去不就想着丈夫吗?她们亲爱的妈妈不也老是在筹划她们的婚事吗?利蓓加说道:“我只能做我自己的妈妈。”她回想到自己和乔斯·赛特笠的一场不如意事,心里难过,只能自己认输。
她很精明,决定在女王的克劳莱巩固自己的地位,舒舒服服过日子。因此在她周围的人,凡是和她有利害关系的,她都想法子笼络。克劳莱夫人算不得什么。她懒洋洋的,做人非常疲软,在家里全无地位。利蓓加不久发现不值得费力结交她,而且即使费了力也是枉然。她和学生们说起话来,总称她为“你们那可怜的妈妈”。她对于克劳莱夫人不冷不热,不错规矩,却很聪明的把大部分的心思用在其余各人身上。
两个孩子全心喜欢她。她的方法很简单,对学生不多给功课,随她们自由发展。你想,什么教育法比自学的效力更大呢?大的孩子很喜欢看书。在女王的克劳莱大厦的书房里,有不少十八世纪的文学作品,有英文的,也有法文的,都是轻松的读物。这些书还是照例行文局的秘书在倒台的时候买下来的。目前家里的人从来不挨书架,因此利蓓加能够随心如意的给露丝·克劳莱小姐灌输许多知识连带着娱乐自己的心性。
她和露丝小姐一起读了许多有趣的英文书法文书,作家包括渊博的斯摩莱特博士①,聪明机巧的菲尔丁先生②,风格典雅、布局突兀的小克雷比勇先生③(他是咱们不朽的诗人格蕾④一再推崇的),还有无所不通的伏尔泰先生⑤。有一回克劳莱先生问起两个孩子究竟读什么书。她们的教师回答道:“斯摩莱特。”克劳莱先生听了很满意,说道:“啊,斯摩莱特。他的历史很沉闷,不过不像休姆先生⑥的作品一样有危害性。你们在念历史吗?”露丝小姐答道:“是的。”可是没有说明白念的是亨弗瑞·克林格的历史⑦。又有一回他发现妹妹在看一本法文戏剧,不由得有些嗔怪的意思,后来那教师跟他解释,说是借此学习法国人谈话中的成语,他也就罢了。克劳莱先生因为是外交家,一向得意自己法文说的好(他对于世事还关心得很呢!),听得女教师不住口的夸赞他的法文,心上非常欢喜。
①斯摩莱特(TobiasSmollett,1721—71),英国小说家。
②菲尔丁(HenryFielding,1705—54),英国小说家。
③克雷比勇(ClaudeCrébillon,1707—77),法国戏剧家和小说家。
④格蕾(ThomasGray,1716—71),英国诗人。
⑤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法国作家,是推动法国大革命的力量之一。
⑥休姆(DavidHume,1711—76),英国哲学家,曾写过英国都铎王朝及斯丢亚王朝的历史。斯摩莱特曾写过英国历史。
⑦斯摩莱特的小说。
凡奥兰小姐的兴趣恰好相反。她闹闹嚷嚷的,比她姐姐卤莽得多。她知道母鸡在什么隐僻的角落里下蛋。她会爬树,把鸟窝里斑斑点点的鸟蛋偷掉。她爱骑着小马,像卡密拉①一般在旷野里奔跑。她是她爸爸和马夫们的宝贝。厨娘最宠她,可是也最怕她,因为她有本事把一罐罐藏得好好儿的糖酱找出来,只要拿得着,无有不偷吃的。她跟姐姐不停的拌嘴吵架。夏泼小姐有时发现她犯这些小过错,从来不去告诉克劳莱夫人。因为克劳莱夫人一知道,少不得转告她爸爸,或者告诉克劳莱先生,那就更糟。利蓓加答应保守秘密,只要凡奥兰小姐乖乖的做好孩子,爱她的教师。
①卡密拉(Camilla)是神话中伏尔西地方的皇后,她跑得飞快,因此跑过麦田,麦叶不弯,跑过海洋,两脚不湿。
夏泼小姐对克劳莱先生又恭敬又服帖。虽然她自己的妈妈是法国人,可是常常碰到看不懂的法文句子,拿去向他请教。克劳莱先生每回给她讲解得清清楚楚。他真肯帮忙,除了文学方面点拨利蓓加以外,还替她挑选宗教气息比较浓厚的读物,而且常常和她谈天。利蓓加听了他在瓜希马布传教团劝募会上的演说,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于他那关于麦芽的小册子也很感兴趣。有时他晚上在家讲道,她听了感动得掉下泪来,口里说:“啊,先生,谢谢你。”一面说,一面翻起眼睛瞧着天叹一口气。克劳莱先生听了这话,往往赏脸和她握手。贵族出身的宗教家常说:“血统到底是要紧的,你看,只有夏泼小姐受我的启发而领悟了真理。这儿别的人都无动于中。我的话实在太细腻、太微妙了,他们是听不懂的。以后得想法子通俗化一些才好。可是她就能领会。她的母亲是蒙脱莫伦茜①一族的。”
①蒙脱莫伦茜(MaisondeMontmorency)是法国最有名的豪门望族之一,从十二世纪起已经公侯辈出。
看来这家名门望族就是夏泼小姐的外婆家,对于她母亲上舞台的事,她当然一句不提,免得触犯了克劳莱先生宗教上的顾忌。说来可恨,从法国大革命之后,流亡在外国的贵族无以为生的真不在少数。利蓓加进门没有几个月就讲了好几个关于她祖宗的轶事。其中有几个,克劳莱先生发现书房里那本陶齐哀字典①里也有记载,更加深信不疑,断定利蓓加的确是世家后裔。他好奇心那么强,甚至于肯去翻字典,难道是因为他对利蓓加有意吗?我们的女主角能不能这么猜测一下呢?不!这不过是普通的感情罢了。我不是老早说过他看中的是吉恩·希伯香克斯小姐吗?
①陶齐哀(D’Hozior)是法国有名谱牒学世家,祖孙叔侄都以谱牒学出名,此处所说的字典,是路易士·陶齐哀(LouisPierreD’Hozier,1685—1767)和他儿子安东·马列·陶齐哀(AntoineMarieD’HozierdeSerigny,1721—1810)合著的。
有一两回,他看见利蓓加陪着毕脱爵士玩双陆,就去责备她,说是不敬上帝的人才喜欢这玩意儿,不如看看《脱伦浦的遗产》和《靡尔非尔的瞎眼洗衣妇》这类正经书来得有益。夏泼小姐回说她亲爱的妈妈从前常常陪着特·脱利克脱辣克老伯爵和地·各内修院住持玩这种游戏。这样一说,这类世俗的玩意儿都可以上场了。
家庭教师笼络她东家的方法并不限于陪他玩双陆。她还在许多别的事情上为他效劳。她没有到女王的克劳莱以前,毕脱爵士曾经答应把案卷给她消遣,如今她孜孜不倦的把所有的案卷都看过一遍,又自动帮他抄写信件,并且巧妙地改正他的别字,使他写的字合于时下沿用的体例。凡是和庄地、农场、猎苑、花园、马房有关系的一切事务,她都爱知道。从男爵觉得跟她做伴实在有趣,早饭后出去散步的时候总带着她——孩子们当然也跟着一块儿去。她向他提供许多意见,像灌木该怎么修剪,谷物该怎么收割,花床里怎么栽花,怎么套车,怎么犁田。夏泼小姐在女王的克劳莱不满一年,已经成了从男爵的亲信。本来毕脱爵士吃饭的时候常跟佣人头儿霍洛克斯先生说话,如今只跟她说话了。克劳莱先生不在家的时候,她差不多是宅子里的主妇。她的新地位虽然高,可是她留心不去冒犯管厨房和管马房的体面佣人。对他们又虚心又客气。我们以前看见的利蓓加,还是个骄傲、怕羞、满腹牢骚的女孩子;现在可不同了。她的性情有了转变,足见她为人谨慎,有心向上,至少可说她有痛改前非的勇气。利蓓加采取了新作风,做人谦逊和顺,究竟她是否出于至诚,只要看她以后的历史就能知道。长时期的虚情假意,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恐怕装不出吧?可是话又说回来,我们这女主角年纪虽小,经验可不少,行事着实老练。各位读者如果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利蓓加聪明能干,写书的真是白费力气了。
克劳莱家里的两兄弟牙痒痒的你恨我我嫌你,因此像晴雨表盒子里的一男一女,从来不同时在家①。不瞒你说,罗登·克劳莱,那个骑兵,压根儿瞧不起自己的老家。他姑妈一年来拜访一次,他也跟着来,平常是不高兴回家的。
①男女两人一个是天晴的标记,一个是天雨的标记。
关于这位老太太了不起的好处,前面已经说过。她有七万镑财产,而且差不多已经收了罗登做干儿子。她最讨厌大侄儿,嫌他是个脓包,瞧他不起。克劳莱先生呢,也毫不迟疑的断定她的灵魂已经没有救星,而且说他弟弟罗登死后的命运也不会比姑妈的好。他常说:“她这人最贪享受,而且眼里没有上帝,老跟法国人和无神论者混在一起,我一想起她这危险的处境就忍不住发抖。她离死不远了,竟还是这么骄奢淫佚,爱慕虚荣。而且她一味的糊涂,开口亵渎神明,想起来真叫人担心。”事情是这样的,他每晚要花一个钟头讲道,老太太一口回绝不要听。如果姑妈单身到女王的克劳莱作客,他的经常晚祷便不得不停止。
他父亲说:“毕脱,克劳莱小姐回来的时候别讲道。她写信来说她最讨厌人家传道说法。”
“唷,佣人们怎么办呢?”
毕脱爵士答道:“呸!佣人们上了吊我也不管。”儿子的意思认为听不到他的讲道比上吊更糟。
他这么一辩驳,他父亲就说:“怎么了,毕脱,难道你愿意家里少三千镑一年的进款吗?你不能这么糊涂吧?”
克劳莱先生答道:“比起咱们的灵魂来,几个钱算得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反正老太太的钱不给你,对不对啊?”克劳莱先生也许竟是这个意思,也未可知。
克劳莱小姐的生活的确腐败得很。她在派克街有一所舒服的小宅子,每逢夏天上哈罗该脱和契尔顿纳姆避暑,因为在伦敦应酬交际最热闹的时候她老是吃喝得太多,非得活动活动不可。所有的老姑娘里头,算她最好客,兴致也最高。据她自己说,当年她还是个美人儿呢!(我们知道,所有的老婆子当年都是美人儿。)她谈吐风趣,在当时是个骇人听闻的激进分子。她到过法国;听说她在哪儿有过一页伤心史,竟爱上了圣·于斯德①。她从法国回来以后,一直喜欢法国小说、法国酒和法国式烹调。她爱看伏尔泰的作品,背得出卢梭②的名句,把离婚看得稀松平常,并且竭力提倡女权。她屋子里每间房里都有福克斯先生③的肖像。这位政治家在野的时候,她大概跟他在一块儿赌过钱。他上台之后,她常常自夸,说毕脱爵士和女王的克劳莱选区另外的一个代表所以肯投票选举福克斯,都是她的功劳。其实即使这位忠厚的老太太不管这事,毕脱爵士也会选福克斯的。这了不起的自由党员去世以后,毕脱爵士才改变了原来的政治见解,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①圣·于斯德(LouisdeSaint-Just,1767—94),法国大革命的领袖之一。
②卢梭(JeanJacquesRousseau,1721—78),和伏尔泰同时的作家,主张解除束缚,回到自然,对当时法国人的思想极有影响,是推动法国大革命的力量之一。
③福克斯(CharlesJamesFox,1749—1806),英国政治家。他很有学问,可是很爱赌。
罗登小的时候,这好老太太就很喜欢他,把他送到剑桥大学去读书(因为哥哥进的是牛津大学,因此存心和哥哥对立),两年之后,剑桥大学当局请他不必再去了,姑妈便又替他在禁卫军里捐了个军官的位置。
这年轻军官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那时英国的贵族都爱拳击,猎田鼠,玩壁球,还爱一个人赶四匹马拉的马车。这些高超的学问,罗登没一门不精通。他属于禁卫军,责任在保卫摄政王的安全,因此没有到外国去打过仗。虽然这么说,他已经和人决斗了三次(三次都因为赌博而起,因为罗登爱赌爱得没有节制),可见他一点儿不怕死。
“也不怕死后的遭遇,”克劳莱先生一面说,一面翻起黑莓颜色的眼珠子望着天花板。他老是惦记着弟弟的灵魂。凡是有什么人意见和他不合,他就为他们的灵魂发愁。好些正经人都像他这样,觉得这是一种安慰。
克劳莱小姐又糊涂又浪漫,瞧着她的宝贝罗登仗着血气之勇干这些事,不但不害怕,在他决斗过后还代他还债。她不准别人批评他的品行,总是说:“少年荒唐是普通事。他那哥哥才是个脓包伪君子,罗登比他强多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