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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集

发表时间: 2024-12-06
这个故事实际上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却总是让我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
那时候的我还很小。
我还没有成为我的青秋茶馆老板娘。
那时候瞎子还不叫瞎子,他一身长衫,面容俊逸,还有一个和村里人都不一样的好听名字——顾青。
他说。
他来村里给大家算卦。
01
村子没有名字,大家就杂七杂八的在里面随随便便的住着,大部分是土楼,只有最富的几家才大兴土木的建了几栋砖房。
那时候虽然有学上,但是大家都不怎么希望自家的孩子上学,因为实际上在村里人的心里,地才是最重要的。
顾青就是这时候进入村子的。
有人说他是从外面读书回来,在外面找不到工作,娶不到媳妇,就跑到这种小山村里来找点存在感。
他说他会算命。
说句实在话,他要是说他会修电视,造飞机,那时候人们铁定是信的,左右一个外地来的小年轻,就是真的会造飞机,这小地方也没地方去给他大展拳脚。
人们嘴上称颂一下:
“真厉害!高就啊!”
这种奉承话说出口,彼此之间都开心了,不仅能维护一下新邻居的友谊,自己也掉不了几层皮。
但是顾青说他会算命。
这可了不得了。
那是什么年代?义务教育都没普及。
算命这种工作在村里人心里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神圣职业。
我见过那些算命的。
大部分都是瞎子,而且都是形容枯槁,身上贴着几贴黄符,谁家有小病小灾的,请过去烧几贴黄符水,过几天就能好。
但顾青不是这样。
顾青年轻,漂亮,面容饱满,身体健康。
所以没有人相信他真的会算命,就算他日日早出晚归,在自己的小土房旁边支个小摊,也没有人去光顾。
久而久之,顾青家和顾青算命的小摊,成为了村民们心照不宣的禁地。
没有痕迹,没有鲜血,没有尸首,这村里却平白多了一具飘荡的孤魂。
02
本来没有人在意一具孤魂的。
毕竟顾青只是一个人默默的存在在这个村里,他平常不和别人说话,只周六或者周天的时候会乘着最早班的大巴车去一趟离村子最近的镇里,然后在晚上又乘着最后一班大巴回来。
这时候的顾青是我印象里最深刻的。
每当我放羊回来,寻着炊烟归家的途中,我都能看见他。
那身影乘着如血的残阳,明明是向我走来,却像一道归去的孤舟。
但是有一天那孤舟停下来。
他指着我二舅姥爷的三姐家的女婿新盖的砖房说:
“你要是在这里盖,明年夏天铁定是要塌的。”
我二舅姥爷的三姐家的女婿是个暴躁性子,又外出读了几年学,本来就讨厌这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现在新盖的房子被人指着鼻子诅咒,一个气不过就骂了起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家要塌?这村里就是刚会说话的放羊娃,也知道我们砖房比你那小土房结实多了!”
顾青绷着个脸:
“真的会塌的。”
“你是嫉妒我如今盖了砖房就跑到这里来诅咒!我告诉你,你爷爷我也是上过学的!知道你们这些东西都是故弄玄虚的玩意儿!你想咒我?我呸!”
顾青绷着个脸:
“你上过学,我也是上过学的,我学的那我好和你说道一下。
我学的是建筑学,我给你讲,你这房子盖了,等明年夏天的汛期一来,山上土石都滚下来,八成是要被冲垮的。”
年轻女婿说着是自己上过学,实际上只不过是比别人多读了一年初中,连基本的物理也摸不透,哪里听得懂顾青说的这一大堆话?
只知道自己又被下了面子,他嗷的一声就嚷了起来:
“我看你上的是什么狗屁学,都在这里讲些狗屁话!什么汛不汛期的?你爷爷我今天就来教训教训你为什么砖房就是比土房结实!”
说着话,一拳头就给到了顾青的鼻梁上。
顾青文弱,也没跟别人动过粗,甚至都不会跟别人急眼,此时此刻被人这么一招呼,整个人都懵了。
直到鼻子里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流下来,又渗到嘴唇上,腥甜。
是血。
伸手摸了一把,这个读过书念过学的年轻人有点慌乱了。
但他依旧没有生气,只是在身上摸了一遍,发现什么都没带,便开始急匆匆的往回家走。
在村里,男人之间打架其实是很常见的事,特别是邻里之间,你打我一拳,我给你一脚,事后又能和好如初。
我在一旁看着,只觉得顾青好软弱,都不像个男人。
我有了这个想法,我就想跟他说。
现在想起来其实我那个时候的心思是很恶毒的。
顾青被大家排挤了,我去骂他一两句,我就和大家是一伙的了。
所以我趁没有人发现我这个小孩,追上去大喊:
“顾青!顾青!”
这个年轻的文弱呆子停下来,面色难看的看着我。
我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顾青的皮肤很白,手也很嫩,指节隐隐的透着粉色,和平日里下田耕地的叔叔伯伯们粗黑的大手不一样,和我这种不上学的放羊女布满薄茧的手也不一样。
他用自己细白的手指掩着脸,眼中的神色就好像我偷玩哥哥的玩具被妈妈抓包一样。
我想好的骂词就这么堵在嘴里了。
“怎么了?”
顾青问。
现在想起来真的很好笑,没想到那样一个人,他第一次狼狈的时候竟然是叫我给碰上了。
现在想起来也真的很后悔,没想到那样一个人,我一个小孩说的话他也会放心上。
“你不打回去,以后媳妇都娶不着,村里的阿姐们都喜欢能保护她们的男人。”
实际上并不是阿姐们都喜欢那种像公鸡一样打架斗勇的男人,至少我就不喜欢。
但是我只是以一种在当时的我看起来比较委婉的方式去骂了顾青一顿。
这叫站队。
在村子里,站好队可以帮人省去百分之八十的麻烦。
听了我的话,顾青连眼睛都在笑。
他的手依旧掩着鼻子,下巴上血呼啦碴的有些脏。
但是当那双眼睛对着你笑起来,你就像躺在羊群里看着天边的云朵,坐在炉子边等马上烤好的红薯,雪天的时候一个猛子扎进新鲜的雪堆里。
这是所有我当时在脑子里想到的能描写顾青那双微微眯起来的眼睛的形容。
但后来,我用顾青的眼睛去形容我上面所说的一切。
那时的我呆愣了,并且少见的感觉到有些不好意思。
我举起手去拉他掩在鼻子上的那只手,但没有抬头看他。
我握住那只漂亮的手,用自己粗糙的手指掐住他无名指的关节根部:
“这样可以止血。”
因为我没有抬头看,所以也没有发现顾青在被我拉住手的时候就换了另一只手掩住鼻子。
他其实并不在意血能不能止住,他在意的是自己这难看的样子会不会被其他人看见。
这也注定我只能成为顾青心里的一名过客。
而秋娘却可以成为他心里永恒的月光。
03
秋娘是村里有名的美艳寡妇。
她没念过书,十几岁的时候就嫁给了当地的年轻小伙子,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只听村里的大爷大妈嚼嘴的时候说,秋娘青涩稚嫩,性格泼辣,就像白水面里的一勺辣椒,勾的人心里直流口水。
那名娶了秋娘的年轻人,大家都说:
“这小伙有福气着嘞。”
夫妻俩很是恩爱了一段时间,结果那名很有福气的年轻人就遇上了难得一见的山体塌方,被泥石流冲死了。
彼时秋娘已经怀孕四个多月了。
噩耗传来,一个不慎从台阶上栽下去,便连丈夫留下来最后的念想也没了。
后来很多村里的流浪汉和单身青年都喜欢有意无意的路过秋娘的院子,但是没有一个人能进去。
有一次一个大龄单身汉喝多了酒,想要强行进入秋娘的院子,就看见秋娘拎着菜刀冲出来。
那一天,秋日的寒风混合着酒和血的味道,村里所有脑袋里犯迷障的人就都清醒了。
秋娘活着,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她。
但是现在,我看着这个明艳动人,手里拿着一方白白的绢布递给顾青的女子。
我知道她是秋娘。
“拿这个擦。”
秋娘说。
顾青接过来,白色的方巾覆盖在脸上,一点一点擦去自己一身的狼狈与难堪。
我看见他的耳尖红了。
“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
秋娘说。
她如画的眉眼里全都是忧思与哀伤。
“七年前,我的爱人就是在那栋房子那里被泥石流掩埋了,再也没有回来。”
顾青耳尖的红晕一点一点的退去了,他将那方染红的绢布整整齐齐的叠好,放进了自己的长衫口袋里,抿着嘴吐出了两个字:
“节哀。”
这是我和顾青的第一次交集,这也是顾青和秋娘的第一次交集。
等我回家之后,就被家里人狠狠教训了一遭,又过上了每天放羊,捡柴禾,抓知了的日子。
等到再有顾青消息的时候。
就听说他和秋娘在一起了。
听别人说,一开始是秋娘频繁的光顾顾青的院子,呆的越来越久,后面有一天,秋娘夜里没有回来。
再后来,秋娘就搬了行李,住在了顾青的小土房里。
这两人都是村里的怪胎,在一起之后,他们和村子的联系就更淡薄了。
我所知道的关于顾青和秋娘的一切,就是放羊回来的时候,那道从最后一班大巴车下来的身影,脚步会比往常快许多。
顾青瘦削的身影,脚步轻快的走向在路口等待他的秋娘。
冬天来临,我不用再放羊,便只是每日出去捡雪地间的残枝断木回来生火,或者去很远的地方挑水。
一个扁担,两桶水,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一个半桶水,一个桶底冰。
顾青也去挑水,他脚步很快,走起路来也很稳,漂亮的手却生了冻疮。
但是他表情总是满足的。
他有时候会帮我一起挑水,我问他:
“顾青,你真的和秋娘在一起了吗?”
他就抿着嘴,很青涩的笑:
“我喜欢她。”
就算冬日里的脸庞早已被冻的通红,我还是能看见他的耳朵比往日更红了一点。
“哎,那你们要幸福啊。”
我学着老成的样子,叮嘱他说。
十几岁,本是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我的心里却住了一个不可能的人。
顾青,我喜欢你啊。
04
变故发生在第二年的夏天。
那一年的雨水很足,开年的时候庄稼都长的很好,谁也没有意识到危险来临。
直到雨越下越大。
田地有些被淹掉了。
人们指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咒骂:
“这死老天爷,怎么下起来没完没了的。”
咒骂是没有用的。
于是人们又开始指着阴云密布的天空求情:
“老天爷啊,求求你不要再下了。”
老天爷软硬不吃。
我二舅姥爷的三姐家的女婿房子后面的山,垮了。
传说中结实的能屹立几百年的砖房,就像镰刀下的芦苇杆,轻易的颠覆了。
好在人没事。
但也坏在人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