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一声尖叫吵醒。
外面阴天,暴雪还没停。
林思晚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她站在门口,指着我的床。
“妈,你快来看啊,许灿又把床弄脏了!”
林思晚,你可以的。
你知道我妈最厌恶什么。
对,我妈最厌恶我将床弄脏。
不出所料,我妈举着牙刷,嘴里全是泡沫,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
看着我身下的那片血迹,像是触动了什么开关似的,我妈突然发了疯。
牙刷砸在我脸上,她将我拉起来,左右开弓往我脸上扇,而后将床单扯下来扔到我身上。
“许灿你真恶心,你可真脏!
为什么又把床单弄脏了!
滚,马上给我滚出这个家!”
白被单裹着披头散发的我,我像个鬼。
自打九月份上了大学,我一直没回来过夜。
这个家里没有我换洗的衣物。
我没有反抗。
一个不被爱的女儿,有什么资格反抗?
我去卫生间换了卫生巾,内裤和其他衣物都没换。
刚出来,我妈就迫不及待地扑上来。
她手里抓着我的外套鞋子和书包,推搡着我走出单元门,直接扔到雪地里。
雪还在下,我赤脚站在门口,冷得直打哆嗦。
小区院里稀稀拉拉的邻居都放慢脚步,支愣着耳朵听。
三年级被掀裙子后,我妈再跟别人谴责我生父时,总是不忘捎带上我这件破事。
渐渐地,邻居们都知道我妈有个前夫,和一个不省心的女儿。
所以,他们对我家的事格外感兴趣。
继父这时出来拦着我妈了。
他是领导,家丑不可外扬,不想被别人看到这一幕。
“你这是干什么,她这么大的姑娘你说赶走就赶走,你好歹顾着点她的脸面!”
我甩开继父拉着我的那只手,“我命都快没了,还要脸干什么?”
我妈的巴掌应声落在我脸上。
“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命都快没了?
你拿命威胁谁呢?
要死赶紧死!”
嘴角出了血,我冷笑一声,继续顶嘴。
“他不是我爸。”
我都要死了,不怕再多挨几下。
继父僵在原地叹气,我妈哭天抹泪。
“造孽啊,生了这么个不孝的女儿!
许灿,你爸一直把你当成亲生女儿对待,你真是让他寒心!”
亲生女儿?
我扯扯嘴角,自嘲地笑笑。
拾起地上的东西,我一件件往身上套。
身体和心都被掏空了。
衣服都变得沉重起来。
刚系好扣子,林思晚冲出来扔给我一样东西。
“把你亲爸给你的丑东西带走!”
是那个脖子上系着风铃的小熊。
风铃丁零当啷地响,我全身的血都随着那声音在翻腾。
抬起头,我给了我妈一个微笑,那笑大概比哭还难看。
因为我看到我妈脸色煞白。
“妈,床单上的一点点血你就受不了了?
你是想到什么了吗?”
继父警惕又威严地看着我。
我妈则一只手捂着胸口退后几步,另一只手颤抖着指着我。
“你……许灿,你给我闭嘴!”
妈妈,对不起。
我听你的话听了二十年,想任性一回行吗。
我提起小熊,晃荡着。
风铃声像是在催命,我指着我妈和林思晚。
“你,还有你,你们俩个,过去的那些个夜晚,小熊发出的铃铛声,你们都听到了,是吗?”
邻居们越凑越近。
“什么意思?
小熊,铃铛?”
我妈突然给我跪下了。
“灿灿,这小熊是你亲爸送的,我知道你一直想去找他,你去吧,妈不拦着你了!”
我愣了。
也很佩服我妈的应变能力。
邻居纷纷摇头。
“她爸当初为了儿子把她们娘俩抛弃了,这孩子真不懂事儿。”
“还真是养不熟,上大学翅膀硬了,就要去找自己亲爸了。”
那么多张嘴,每一张都像冰冷的黑洞。
我快要被他们吞噬。
最后,我在妈妈祈求的眼神中转身,攥着小熊,踉跄着走出小区。
雪真大啊,迷得我都出了眼泪。
突然有点想我爸了。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正带着自己的老婆和儿子在海南度假。
匆忙说了几句,我爸就挂了电话。
而后给我发了几张照片。
碧海蓝天,火红的日头,我爸穿着背心和沙滩裤。
看起来真热。
连我都感觉不到冷了。
我的尸体是被清雪队发现的。
警察来的时候,在我手机里翻联络人。
我手机没有密码,那个又破又旧的手机,不怕被别人捡到不还。
打开手机,里面的联络人少得可怜,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没什么朋友。
警察先给我最近联系的爸爸拨打了电话。
可电话铃才响了两声就被挂断了。
再打,关机了。
于是,警察又联系了我妈。
电话接通后,直接让她去认尸。
我妈盯着我的来电号码,压根没信。
“你是许灿的男人吧?
还真拿死来吓唬人了?
你告诉她我不去!
看她还能蹦哒几天!”
警察叔叔差点把电话摔了!
“蹦哒几天?
人都死了,一天也蹦哒不了了!”
随后,他拍下我的照片,给我妈发了微信。
照片里,我窝在雪堆里,脸上身上都是积雪,手里抓着破旧的小熊,一动不动。
我妈这回信了。
她赶到我被冻死的地方。
那是一条小巷子。
穿过那条小巷,再走两千多米就是我的学校。
我死在了一个垃圾箱旁,身子底下的雪都被染成了红色。
我妈哭了。
没有大哭,只是鼻尖和眼圈有点发红。
妈妈,为什要哭呢?
你心里应该开心,许了这么多年愿让我去死,今年终于应验了。
警察问我妈,“死者叫许灿?
知不知道你女儿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妈一脸茫然,“她前天生日回家过的,我还给她准备了一大桌子菜。
昨天她就走了,我以为她回学校了,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冻死在这儿……”警察低头记录。
我妈问什么时候能把我的尸身带走。
警察说,“孩子这么年轻,又没饮酒,你看她身下那么多血,目前无法确定是冻死的,我们还要查一下死因。”
听到血,我妈打了个激灵。
她突然抓住警察的手,“怎么就无法确定死因了?
这么大的雪,她当然是冻死的了!
她出血是因为来了例假!”
警察疑惑地看着我妈,“你看看那个出血量,来例假会那么多血?”
说罢,他伸手召来个女同事。
“和我一起,去死者家里看看。”
我妈干咽了几口唾沫,“去家里干什么,你们有什么要问的,我跟你们去警局!”
两位警察对视一眼。
“必须去家里,希望你能配合。”
他又招招手,过来几个人将我的尸体拉走了。
我保持着半坐的姿势,僵了。
冻僵加尸僵,扳不直了。
小熊的风铃在响,我妈回头看了看,抹抹脸,没有哭嚎,只是有些无奈地上了警车。
车门刚关上,我妈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拿出电话给我继父打了过去。
“老林,你快回来,灿灿死了,警察说要去家里了解情况。”
我妈一直这样,自打跟我继父相识,什么事都要征求他的意见。
她仿佛变成了一根藤蔓,必须寄生在继父身上才能生存。
她把自己跟继父捆绑在一起,似乎没了继父,她便不能生存。
她可以没有女儿。
但是不能没有这个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