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棠，你姐姐是为了救你爸爸死的。」
「如果不是她，死在手术台上的是你！」
「她不是废物。」
沈亦棠露出了无辜的表情，「妈妈，一直叫沈亦悠废物的可是你啊。」
她刚来到这个家，多惶恐，多小心翼翼啊。
谁知道这么轻易就占了我的位子。
「而且，我怎么会牺牲自己救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呢。」
妈妈的表情很受伤。
但沈亦棠耸耸肩，继续说：
「既然你这么忙，我就不打扰你了。」
「我明天就出国玩。」
妈妈冷声：「家里没钱让你出去玩。」
沈亦棠理所当然地说：「我有钱啊。」
她恶意地凑近妈妈，眼里闪过报复的快感，「我有很多钱。」
8
「但我不想给你们哦。」
「那都是我参加比赛拿的钱，是我应得的。」
「我可不是沈亦悠那个蠢货。」
「我自己过得好，比你们重要多了。」
她装了这么久的乖乖女，早就玩腻了过家家的游戏。
她本就是个恶劣至极的人。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应得的，她也该独自享受这一切。
而不是拖着现在这个狼狈的家往前走。
谁没用，她就抛弃谁。
妈妈气得直喘气，像个年久失修的机器般轰轰作响。
但沈亦棠只是冷眼看着她。
「滚，你给我滚！」
妈妈嘴唇煞白，无力地跪坐到地上。
但沈亦棠头也不回走了。
就像当时，两人在手术室外远离我的身体般果断。
妈妈的眼框流下泪，她喃喃自语。
「悠悠，妈妈的乖女儿……」
「妈妈对不起你。」
我才从她的口中知道。
妈妈和爸爸，一开始就有了想替代掉我的想法。
我在孕检时，被医生查出极大可能怀有严重的先天心脏病。
在那一刻，我就被打在了残次品的耻辱柱上。
爸妈花高价买克隆人，不是因为舍不得我，只是因为克隆人方便。
方便他们在基因里筛选所有聪明的优秀的基因。
哪怕那些基因与他们无关。
我的眼泪又落下来了。
原来我从小到大自卑的根源，不是因为我比不过沈亦棠。
而是生我养我的父母，一开始就做好了舍弃我的准备。
9
但妈妈的泪越流越汹涌，她开始絮絮叨叨起从前。
九岁，我用在学校得到的进步奖学金，给她买了她最喜欢吃的糖炒板栗。
我把板栗捧在怀里，一路狂奔到家。
十二岁，我做了满桌的菜，为了给出差回来的妈妈一个惊喜，手上烫了好几个水泡，累得满头是汗。
妈妈仍在喃喃，一遍遍说对不起我，一遍遍说自己错了。
但都已经晚了啊。
她再也看不见我了。
我已经死了。
我看着她念叨这些回忆，心里无端泛起悲伤的漩涡。
可是，妈妈。
那袋糖炒板栗你看也没看一眼，你拿着沈亦棠一等奖的奖状，骂我丢人，把我关在了门外。
冷风呼啸，我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
板栗的最后归处是垃圾桶，你一颗都没吃。
我确实做了满桌饭。
可是，妈妈。
你上来就扇了我一巴掌，说我浪费食物，而后带着沈亦棠出去吃饭了。
我一个人坐在餐桌上，满是水泡的手，连拿筷子都疼。
我的满意期待淹没在你的责备中。
你还要反过来怪我，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明白。
可是，妈妈。
你从来以最高标准要求我，却连你的规则都不屑于告诉我。
我怎么会知道呢？
我的本意，都只是想讨好你啊。
那晚的饭菜全是苦的。
混着眼泪，我尝不出一点其他味道。
10
半年有余，爸爸去复查心脏了。
全家对这件事很重视，连沈亦棠都不情不愿地跟着来了。
医生照常检查完，突然对着一脸不耐烦的沈亦棠看了许久。
「你是半年前那个小姑娘吗？」
他问。
沈亦棠脸上的不耐烦更明显了，她翻了个白眼。
但这次，妈妈第一次没关注她的情绪，反而越过她和爸爸，急急地握住了医生的手。
她失了一直以来很重视的体面，只是问。
「医生，那是我家孩子。」
「你还记得她吗？」
「她叫沈……亦悠。」
她好久没叫过我的名字了。
妈妈，我的名字并不拗口，对吗？
我不是「唉」，不是「那个」，不是摇着头的「别提了」。
我是沈亦悠。
医生扶了扶眼镜，「我有印象。」
「她当时来了好几趟，说自己签了活体器官捐赠书。」
爸爸打断他，沉声道。
「她肯定想逃！」
「连爸爸都不想救，真实白养她这么多年了。」
「半点比不上棠棠。」
妈妈的神情重新冷了下来，却头一次，不是因为我。
「你知道你的好棠棠说过什么吗？」
「一个优秀的女儿真的比什么都重要吗？」
爸爸奇怪地看着她，「你发什么神经，你不也一直这么觉得吗？」
妈妈木讷着摇摇头，让医生继续说。
「她半年前来咨询我，怎么爱护好心脏。」
「她说她的心脏要送给更有用的人。」
「那么年轻的小姑娘，眼里看不到一点生机。」
医生责备地看了他们一眼。
「我当时都想报警了。」
「就因为是唯一的匹配源，这么果断地把自己的命送了出去。」
「唯一？」
妈妈猛抬头，眼里满是错愕，「你说唯一？」
11
回家后，空气郁结成块，闷得人心慌慌。
「沈亦棠。」
妈妈平静地喊她，「为什么跟我的女儿说她是唯一的匹配源？」
头一次，我在她的叙述里，是以女儿的身份。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爸爸需要匹配源的人，在我第三十次尝试自杀的时候。
沈亦棠笑得像朵明媚的花，却不停叫我努力去死。
我答应了，反正我对这个世界真的毫无留恋。
我是无人在意的透明人，一辈子要活在沈亦棠的阴影下。
沈亦棠嗤笑：「我可没说过这话呀，妈妈。」
「我只是跟她说，我一点都不在意你们。」
「真敢用我的心脏，我就在手术前把你们都杀了。」
妈妈闭了闭眼，「我们好歹养了你十几年。」
沈亦棠冷哼，「不应该吗？」
「就凭你们把我关在冷冻室的那八年。」
「你们这辈子都欠我的。」
他们引以为傲的女儿，一直觉得他们的爱不够。
多讽刺啊。
比起得到一点爱都是奢望的我。
妈妈抬手打了她一个巴掌，「孽种，你根本不该出生。」
她捂着脸，恶狠狠说。
「妈妈，你知道沈亦悠签字前跟我说什么吗？」
沈亦棠笑盈盈，说出的话却没什么温度。
「她说，让我好好照顾你们。」
「看在她替我去死的份上。」
她呸了一口。
「凭什么死的就要是我？」
「你们把我创造出来，就必须负责到底。」
「你知道这些年我伪装得多辛苦吗？」
「你知道这些年我欺负沈亦棠有多费力吗？」
她看着面色惨白的爸妈，笑得更欢了。
「你们怎么这么蠢啊？」
「连亲生女儿不想活很久了都看不出来。」
「还一个劲怪她矫情。」
她艳红的唇吐出愈发冰冷的字眼。
「都是你们应得的。」
1
隔天，沈亦棠就出国了。
妈妈把她衣帽间里的衣服全扔了出去。
可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
但仍一点都看不到我存在过的一点痕迹。
可惜，都是妈妈亲自同意的。
她蹲在我的房间里大哭，「悠悠，妈妈好想你。」
「来见一面妈妈，好不好？」
我蹲下身，同她对视。
但她的目光越过我，仍只能瞧见空荡荡的墙壁。
「悠悠，悠悠……」
她还在不停叫我的名字。
「妈妈。」
我以自己都没想到的平静开口，「已经晚了。」
「我没办法替以前的自己原谅你。」
「那样的话，她太可怜了。」
过了会，妈妈抹了把泪，起身去了爸爸做手术的医院。
她找到当初的医生，抖着唇问，「我女儿火化的骨灰在哪？」
医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女士，当初是你说不用火化，反正也没人收。」
他把妈妈当成了来讹钱的家属，蹙着眉就想走。
「那……」
但妈妈急急抓住了他的手臂，像抓住救命稻草般。
「那她有没有其他东西还留在这里的？」
医生斩钉截铁，「没有。」
回家后，妈妈哭着翻遍家里的每个角落，最后在杂物室找到了我的手机。
她捧着手机去维修店破解密码。
她想看看手机里的女儿。
但手机里面什么都没有。
一个不想活的人，哪会在手机里记录生活呢？
妈妈强撑着走出手机店，突然呜咽一声蹲下了。
她瞬间满脸泪痕，紧紧将手机贴在心脏处。
像那个，我期待了很久的拥抱一样。
可是，妈妈。
这部手机和其他手机没有任何区别。
什么都迟了。
13
半个月后，沈亦棠带了个男人回家。
男人和爸爸长得一模一样，也是克隆人。
爸爸出了一头冷汗，捞起拐杖，猛得后退。
沈亦棠笑道：「爸爸没用了，就换掉爸爸。」
爸爸着急地喊妈妈的名字。
「救救我，老婆，救救我。」
「大不了我们再生又一个。」
「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但妈妈愣愣地说，「你本就不该活着。」
「要是死的是你，我的悠悠就还在了。」
「这是你的报应。」
她冷眼看着爸爸被带走了，手里仍不停地给我的手机发消息。
惨叫响起，我的心中闷沉一片。
没有预想中的快意。
爸爸在我记忆里，是沉默的帮凶。
他对着沈亦棠总和蔼可亲，看我的眼神却像垃圾。
我本该很畅快，他也被当成垃圾丢掉了。
可我愈发想离开了。
我的今生已经结束了，我再也不想跟这些人产生任何纠葛。
这半个月，妈妈每天什么事都不做，跟疯魔了似的，只捧着我的手机。
单方面发消息。
仿佛要将这些年对我的忽视都补上。
但我早就不需要了。
「悠悠，你是妈妈唯一的小孩，妈妈不会不爱你的。」
「悠悠带的板栗特别好吃，给妈妈做了一桌的菜也很厉害。」
「是妈妈错了，是妈妈不懂珍惜，你回来好不好？」
她还请了道士来家里召灵。
她哭着问，「我的女儿还在吗？」
道士问了我的死亡时间，为难地说，「大概率不在了。」
突然，他抬眼，同躲在墙壁后的我对上了眼。
14
我猛地摇头，紧抿自己的嘴唇。
道士如实说：「她不想见你。」
妈妈突然跪倒在地，「她应该不见我的。」
「我对不起她。」
「下辈子，让我当她的女儿吧。」
「她怎么折磨我，都是应该的。」
我别开眼，任由她缩成一团哭泣。
我才意识到，儿时我永远讨好不了的母亲，此时以同样卑微的姿态跪地乞求我的原谅。
但——
「妈妈，我们缘分已尽。」
「所有的选择都没回头路的。」
我轻言。
我心里冥冥之中有个预感。
我快可以离开了。
14
爸爸的克隆人和爸爸一模一样。
他比爸爸聪明，在短短时间解决了厂里的所有问题，
但他也只爱自己。
他和沈亦棠开始愈发频繁地吵架。
「我创造的你，你的钱凭什么不给我花？」
沈亦棠怒道。
「你？」
「你把我创造成这样，我没弄死你就不错了。」
克隆人轻蔑一笑，眼里闪过寒光。
沈亦棠掀了饭桌，狠狠朝「爸爸」砸去。
「爸爸」不甘示弱，绕过一片狼籍，重重踹了沈亦棠一脚。
两人很快厮打成一片，像野兽般以最原始的姿态捍卫着自己的利益。
妈妈冷眼旁观，转身进了我的房间。
她继续对我的手机发消息。
「妈妈应该早发现的。」
「克隆人都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要是妈妈早点发现，肯定不会让沈亦棠欺负你的。」
沈亦棠这些天说了很多儿时欺负我的经历。
我身上有十八道疤是她造成的。
妈妈沉默着听完，到我的房间里，在自己身上割了十八刀，刀刀见血。
但妈妈，你当时说我小题大做，说我一点不大度。
疼吗？
你冰冷的眼神和话语，才是最疼的。
妈妈最后关掉手机，把它又放在了心口的位置。
她喃喃，「马上，马上妈妈就来陪你了。」
「欺负过你的人，都要下地狱。」
她斩钉截铁，眼里闪过狠戾。
「包括我。」
15
鬼节。
听闻百鬼夜行，鬼门大开，进出自由。
但同时，还有另一重传说。
在鬼节死掉的人，没法穿过那道门。
他们回不到该去的地方，只能在人间飘荡一年，每时每刻被无法归家的痛刺穿全身。
妈妈同往常一样做好饭。
但她将两瓶整安眠药倒在一个碗中，而后碾成粉末。
均匀地倒在菜里。
饭桌上，沈亦棠和「爸爸」大快朵颐，直言今天的饭怎么这么丰富。
妈妈勾起一抹冷笑。
沈亦棠察觉不对，开口，「妈妈，你怎么不吃。」
妈妈没看她一眼，「别叫我妈妈。」
「我身体不舒服，不想吃。」
沈亦棠哦了一声，自顾自吃下去。
「爸爸」在旁边，连头都没抬。
很快，两人都睡着了。
妈妈把门窗锁死，将一桶桶汽油泼在了家里各处。
除了我的房间，地板上都是汽油，沈亦棠和克隆人身上也都是。
妈妈从「爸爸」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
她最后看了眼我的房间，轻轻地任由点着的打火机掉到沈亦棠身上。
火芯嘶吼着吞没了整片房间，沈亦棠发出痛苦的闷声，很快消失在火焰中。
妈妈停在原地，没有一点要反抗的意思。
浓烟滚滚，她的眼眶通红，捂着手机，不停对我说。
「悠悠，妈妈来陪你了。」
我转身想走，我不需要她陪。
从前，她需要一个聪明的女儿给她长脸，她便很爱很爱沈亦棠。
现在，她需要一个有人味的会关心她的女儿，她便开始很爱很爱我。
可惜，我已经不相信她的爱了。
身后，妈妈突然猛地向前走几步。
她死死盯着我，直直踩进火里。
但她却像感知不到疼痛死的，声嘶力竭。
「悠悠！」
「悠悠，你别走啊！」
「等等妈妈好不好？」
「妈妈很想你。」
她能看看我了。
我身体一顿，仍自顾自向前走。
妈妈想追上来，但火舌自她的小腿肚上爬。
她拖着腿奋力向前，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我的衣袖时，她猛地摔倒，瞬间被上涌的火焰吞掉了。
在一片昏暗中，我恍惚间听到有人说。
「辛苦了。」
他说，下一世，我会有个很爱很爱我的家庭。
「真的吗？」
我喃喃。
那我希望。
我也能有很多很多勇气。
学会抛下不爱的人。
不爱我的，我不爱的。
都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