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石越朱翊钧写的小说如履薄冰》,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李诚铭跟陈胤兆,莫名被点到,都愣了愣。陈胤兆很快反应过来,挡在身前,就要说话。李执突然悄声开口:“虽然不知道二位身份,但锦衣卫我还是认得的。”“天子耳目,该听事的时候可不能躲。”陈胤兆瞥了一眼身后的护卫。不明白是其人眼力好,还是办入住时看到了什么。他谨慎开口道:“长者看看差了,我等只是商贾。”眼前这人显然不是什么老秀才,他顺势就改了口。李执抓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也是要进京的,小少爷可别怪我届时多嘴,让二位离了圣心。”陈胤兆显然露出犹豫之色。也不是说这话多有威慑力,毕竟总不至于因为这种屁事被治罪。他只是有些拿不准面前这人的来历。有这份洞悉,乃至这般言语,显然身份不简单。见陈胤兆还在迟疑,李执解释道:“放心,不是为难的事,让您二位做个...
《石越朱翊钧写的小说如履薄冰》精彩片段
李诚铭跟陈胤兆,莫名被点到,都愣了愣。
陈胤兆很快反应过来,挡在身前,就要说话。
李执突然悄声开口:“虽然不知道二位身份,但锦衣卫我还是认得的。”
“天子耳目,该听事的时候可不能躲。”
陈胤兆瞥了一眼身后的护卫。
不明白是其人眼力好,还是办入住时看到了什么。
他谨慎开口道:“长者看看差了,我等只是商贾。”
眼前这人显然不是什么老秀才,他顺势就改了口。
李执抓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也是要进京的,小少爷可别怪我届时多嘴,让二位离了圣心。”
陈胤兆显然露出犹豫之色。
也不是说这话多有威慑力,毕竟总不至于因为这种屁事被治罪。
他只是有些拿不准面前这人的来历。
有这份洞悉,乃至这般言语,显然身份不简单。
见陈胤兆还在迟疑,李执解释道:“放心,不是为难的事,让您二位做个见证,免得被王之诰好一通毒打。”
陈胤兆瞥了他一眼。
楼上好歹是一位刑部尚书,勋贵绕着走的大人物,他失心疯了才去招惹。
他沉声问道:“长者不妨交个底。”
李贽无奈道:“我举人出身,乃是南京刑部主事李贽,上月,改国子监司业,如今是进京赴任。”
陈胤兆一怔。
刑部主事、国子监司业都是正六品,虽说南直隶到北直隶有所擢升,但也还是个小角色。
六品小角色也想拿捏他?痴人说梦!
这家伙一副刑部尚书也不怕的样子,差点给他唬住。
他心里有了底,说话也不缓不急起来:“那李司业好好赴任便是,在这里纠缠作甚。”
李贽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什么心理。
当即又扯起虎皮:“正是要赴任的,不过我在刑部任上还有一桩案子没结,正好要着落在王尚书身上。”
紧接着便高深莫测起来,小声道:“跟圣上也有关的。”
最后这一句,当即就镇住了陈胤兆。
虽说大明风气开朗,但也不至于在锦衣卫面前编排皇帝。
既然这般说了,那他恐怕还真不好躲。
一时两难住了。
二人这里嘀嘀咕咕,那书童早就不耐烦了。
忍着脾气提醒一句:“诸位什么来历?又是什么因由要见我家老爷?”
李贽连忙凑过去。
一边指着陈胤兆、李诚铭,一边耳语起来。
而后又是拍胸脯,又是亮了个什么凭证。
才得那书童迟疑点点头:“你们且随我上来。”
李贽便拉着二位勋贵跟在屁股后面上了楼。
而后那书童先领着那吏目进了房间,让三人稍待片刻,他进去通禀。
见排队还得排在小目吏后面,几人都有些不满。
这时候陈胤兆才有暇过问。
他低声道:“李司业不妨说明白些。”
李贽既然将二人哄上来,敲开了王之诰的门,也就不再遮掩。
他娓娓道来:“我长话短说。”
“上月初,圣上开经筵。”
“初次经筵,讲官们便顺势介绍了一番经学流派,譬如什么良知现成、修证等等。”
“某位经筵官恰说起了善恶论。”
“圣上来了好奇,便问,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又或者是心学的无善无恶?”
“几位讲官各执一词,圣上怫然不悦。”
“正好彼时朝鲜国进京谢恩,蒙圣上召见,说起该国山中有名从小被遗弃,与自然为伴的野人。”
“而后圣上大喜,说有惑就该验证一番,看看这种先天之人是善是恶。”
说到这里,他咽了咽口水,顿了顿。
李诚铭干脆趁着这个空档插话道:“那这关你什么事?”
陈胤兆也是看向李贽,眼神充满疑惑。
李贽摇了摇头:“本来是不关我事,但南直隶某些烂人听了这事,赶着凑上去。”
“我手上有桩案子,案犯是个残智之人。”
“我离任时,正要结案,将人开释,结果就听下面说,人被这位王尚书提走了。”
结合他之前说的,二人也能听明白把人提走是什么用处。
李诚铭疑惑道:“残智与未开化,恐怕不同吧。”
陈胤兆在一旁倒是理解这事。
不同归不同,但总归是卖好的态度。
他的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既然李司业是来讨人,给我二人稍带上作甚?恕不奉陪。”
方才被拉大旗唬住了,现在一听,压根没圣上的事,当即准备溜之。
李贽连忙将人拉住。
他早有准备。
缓缓开口道:“不瞒二位,这事还确实有所劳烦。”
“圣上亲笔,催我上道,若是我讨了人遣送回去,一番往返,岂不浪费了时日,让圣上久等?”
“所以,还得麻烦二位手下的锦衣卫,替我送遣。”
陈胤兆皱眉,什么来头,怎么还有圣上亲笔催促进京?
起初他以为是大人物,后来听了官职只当是小角色。
现在听了这话,又拿不准了。
李诚铭没想到这么多,直接反驳道:“让圣上久等那是你的事,可赖不着咱们。”
话是这个道理。
但李贽咧嘴一笑,将头上儒巾扯下,露出一颗光溜溜的头。
又从头巾里掏出一张纸笺,上面写着“久仰名,朕盼侯”六个字。
李贽随手招了招。
他无赖道:“所谓光头的不怕戴冠的,本官今日就赖上你们了。”
陈胤兆跟李诚铭神色一变。
对视一眼,显然是都看到上面皇帝的私印。
这种简在圣心的人,无论官阶高低,都不好得罪。
当即便知道这人怠慢不得。
在李贽承诺了不会得罪王尚书、只做个见证之类的话后,二人无奈,半推半就应了。
倒是李诚铭突然好奇道:“李司业是和尚还俗吗?”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儒生从来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头发。
才忍不住有这一问。
李贽摆了摆手,无所谓道:“一日头痒难耐,恰好又倦于梳理,干脆便去了发,独存鬓须。”
不能说是洒脱,只能说是离经叛道。
陈李二人频频看向他的光头,心中感慨,好个狂生。
李诚铭忍不住道:“《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李贽奇怪看着他:“孔子狗叫,后面的儒生跟着叫我尚且能理解,你估摸着是个勋贵,怎么也学起来了。”
话音刚落,两人齐齐吓了一跳。
陈胤兆更是下意识一抖,连忙看了看周围有没有人听见。
见得周围人都离得远,这才松了口气。
拉了拉李诚铭,示意别再跟这家伙说话。
他都怕了,第一次遇到这么狂的人。
这话传出去,儒生内部还有辩论的余地,但他这外人但凡受点波及,就要被骂的狗血淋头。
一时间,三人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那书童才领着人出来。
朝三人道:“我家老爷请你们进去。”
……
翌日。
清晨。
陈胤兆跟李诚铭老早就起床了,悄摸离开了官驿,前往码头。
这般鬼鬼祟祟,自然是为了躲李贽。
其人昨日嘴上说着不得罪人,见了那位刑部尚书后,说话也没见客气。
搞得二人如坐针毡,还要强装镇定。
好坏是遂了李贽的意,最后遣锦衣卫帮他给人送回去了。
结果不仅没念他们好,还缠上二人了。
又是说要秉烛夜谈,又是要抵足而眠。
时而跟他们打听皇帝,时而又要传授他的经典体悟,搞得二人避之不及。
便决定今晨早些出门,免得又被缠上。
二人一路逃难似的健步如飞,到了码头。
此时船只已然靠岸,二人交了银两,便上了去北直隶的船。
在上层挑好房间,陈胤兆就嘱咐道:“那李司业和王尚书不知是不是这条船,咱们还是少出门走动,免得又碰上了。”
李诚铭连连点头。
他有些后怕道:“难怪我父说要出门多历练,这些人果真没一个简单的。”
陈胤兆摇摇头:“便是个小小吏目,都让我有些意外,更别说其余事了,咱们还是少参合为好。”
“依我看,那李贽跟王之诰的事,恐怕也有别的苗头在里面。”
李诚铭一怔。
奇道:“什么意思?”
陈胤兆神色莫名:“昨日我遣人去提督衙门打听了一番,这李贽可不是狂生这么简单。”
“此人十二岁时,就撰文抨击孔圣,乃至此后还屡次出言不逊,说孔圣不过是犬吠。”
“中举后,先后任河南辉县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一度宣扬他那些离经叛道的学说。”
“什么男女平等,什么绝假还真,又攻讦同僚,说什么‘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无一厘为人谋者’。”
“还妄言圣尊,大肆宣扬‘天之立君,本以为民’,公然说‘至治无声、至教无言’来隐射朝廷管得太多。”
“这种人,被陛下亲书邀约招揽进京,你以为王之诰没点心思?”
李诚铭一下反应过来。
他露出思忖状:“世兄是说,王尚书有意拿捏李贽,想探他的底?”
“难怪李贽要人这么顺利,王之诰压根是故意等着他。”
陈胤兆没直接说认同与否,反而不着边际说了句:“王之诰也是楚人。”
见李诚铭还是不太懂,他也不再开口。
有些话点到为止。
王之诰是楚人,当是首辅张居正拔擢进京。
而李贽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却有皇帝亲邀。
很难不让人想到,是不是皇帝的学术倾向,让朝中老学究有些警惕,想透过李贽试探一番,看看皇帝到底有什么想法。
看来……圣上经筵,发生了不少事啊。
两人又抛开此事说了些正事。
不多时,便听楼船甲板上数声呼和。
是水手齐声拉绳的声音。
而后,大船才缓缓离岸。
出了济宁南城驿,后面的路程就快了。
途径东平安山渡口、东昌府崇武渡口、德州安德渡口、沧州砖河渡口、天津杨青渡口等大大小小22个渡口,最后在通州下船,就到京城了。
这是艘快船,其中多数渡口是不停靠的,所以会快些。
约莫十日就能到京城。
如此过去五六日,都风平浪静,再没出别的插曲。
二人也就没再这么谨慎,偶尔从客房下到甲板放风。
第七日的时候,楼船停靠在了静海奉新渡口,又上了些客。
此处是静海县,属天津卫,京城已然遥遥在望。
午间,李诚铭去寻陈胤兆下船修整一番——他又晕船了。
刚敲开陈胤兆的门,发现这位世兄还躺在床榻上没起。
他疑惑走近,却发现陈胤兆正捧着一张小报看得入迷。
李诚铭唤了一声:“世兄,走,咱们下船弄些好吃食。”
陈胤兆摆摆手:“且等会,让我看完这个。”
李诚铭更是疑惑,好奇道:“世兄这是作甚,怎么看起花边小报了?”
除了邸报外,民间也是有小报的。
不过大多是些情色内容,不堪入目。
他有些怀疑,这世兄是不是出门太久,憋坏了。
陈胤兆心不在焉:“不是花边报,是其上刊载了一本小说。”
说着,他便将此前的几期扔给了李诚铭,自己则是继续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李诚铭下意识接过。
只见上面写着《日月早报》四字,纸质说不上多好,一般水准,但雕版却十分精良。
一手字,显然是积年老匠人。
排版也颇为精美,周围还刻了花边。
抬头日期,右下落款竟然还有通政司的官印。
最令人值得注意的人,上面全是大白话。
李诚铭感慨不已,真是有钱,也不怕浪费纸。
他一下就来了好奇。
干脆把门带上,坐到桌边,随意拿过一期看了起来。
开头就是条大新闻,前司礼监掌印冯保,被顺天府衙役上门抄了家,抄出了二万两白银。
冯保倒台,他自然是知道的,此时被抄家更是情理之中。
其上还有一些时政内容,官位变动,以及颁布的政策,全是大白话。
不过,却没看到陈胤兆口中的小说。
他又换了下一期。
内阁令顺天府重新抄家,检查是否遗漏。
顺天府再抄,果然又抄出四万两白银。
李诚铭啧了一声,又是这戏码。
他继续往下看。
这一期开始,就已然是刊载陈胤兆口中的小说了。
只见抬头五个大字《白话西游记》。
作者佚名,而后又有华阳洞天主人、石穰散人勘校,半庐居士译。
李诚铭一愣,这不是酒楼常听的那些说书吗?
这是按这个写了本小说?
他看到第一章“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啧,还是个心学门徒。
想到这里,便静下心来,缓缓往下看。
本是不屑一顾,但读着读着,就入了迷。
读到四海千山皆拱伏,忍不住击节称赞。
读到官封弼马,忍不住鄙夷天庭,诏安都没气量。
不知不觉,两人这一看,半天就过去了。
等到回过神,已然快傍晚了。
等李诚铭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看完了。
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两个月下来就更了六章!?简直没天理了。”
说罢,李诚铭放下报纸,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抬头就看到陈胤兆一脸恨铁不成钢:“世弟如何这般荒废,唤你吃饭你也不理为兄。”
说罢,肚子就是一阵咕噜。
他指了指肚子:“你看,弄得为兄等你等到也饿极。”
“走走走,下船弄些吃食。”
李诚铭心思没在吃饭上。
忍不住问道:“这些小报什么由来,怎么全是大白话,还刊载小说在上面,不觉得浪费纸吗?”
当然,言外之意就是谁家办的报,他要给这作者绑到府上好好更新。
陈胤兆领着他下船,一脸古怪道:“没看到下面通政司的印吗?”
李诚铭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
刚看到了,后来看入神就忘了这事。
不过……这是通政司不光发邸报,还开始发小报了?
只听陈胤兆又提醒道:“这西游记,以前可是禁书,你道谁敢明目张胆刊行?”
西游记以前也有好几版本,不过都是民间流传,说书先生口中的活计。
大概只能算是素材。
就这样都被封禁,更别说如今这般编撰成章回体小说了。
李诚铭点了点头:“这倒是,不过方才见全是大白话,有些下里巴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二人下了船,便要去寻些吃食。
水手提醒二人,夜间就要发船,尽快归往,二人拱手道谢。
下了船后,李诚铭又随口道:“通政司有邸报,做这小报作甚,还尽是大白话,不觉得有辱斯文?”
他印象中的儒生,个个都恨不得佶屈聱牙,咬文嚼字,巴不得所有人都听不得,好让他引经据典,居高临下解释一番。
陈胤兆也拿不准:“或许……是给黔首看的?”
要是这样,问题就大了。
黔首们应不应该有识字的权力,这是个明面上毫无争论,暗地里却很要命的问题。
二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突然见到人流突然攒动起来,纷纷往一个方向挤。
不少人口中惊呼着,就往前方奔走。
二人一怔。
都升起好奇心。
连忙上前叫住一人道:“这位兄台,前面发生了何事?”
那人一脸欣喜若狂,突然被拽住也丝毫不介意,反而面色狂热道:“海青天……海青天复起!如今进京面圣,正途经此地!”
说罢,他一把甩开两人拉扯,往前狂奔。
不消多时,二人身处这街道就是一空。
就连街边摆摊的小贩,也草草收了摊,肩挑着就赶去凑热闹。
李诚铭面色惊叹:“这便是万人空巷?海瑞竟然有这般人望。”
能叫海青天的,不说名字也知道是谁。
陈胤兆摇摇头。
治下和士林有声望就罢了,天津卫黔首哪里能知道海瑞。
他将方才折起来的一份小报递给了李诚铭:“让你别光顾着看小说。”
李诚铭接过小报。
看了一眼世兄,才缓缓展开,看向方才他忽略的内容。
他略过小说,一下便抓住了重点。
这份报上,竟然不仅有海瑞起复的消息,还有其人的经历过往,乃至于一部分治安疏的大白话!
他张了张嘴,掩饰不住的愕然:“竟然……竟然拿世宗做筏?”
海瑞的清名哪里来的?
就是因为当初世宗不顾天下,海瑞情真意挚,上了一封《治安疏》劝谏。
规劝世宗的时候,说出了“天下不直陛下久矣”,“嘉靖嘉靖,家家干净”这种话。
将生死置之度外,直言谏上,说出天下百姓的苦楚,这种种作为,自然得了天下人的认可。
更别说遣散妻儿,准备好自己的棺材放家中,这种极具士大夫情怀的事。
无论是士林,还是百姓,没人不交口称赞。
如今一经刊载在小报上,瞬间能让一县仰慕,夹道以迎。
陈胤兆也止不住惊叹:“伏线千里啊。”
“做到这个地步,恐怕,是有天大的重担压给这位海青天。”
他拽着李诚铭,以往这个方向去凑热闹。
心中却想着,这朝中,要热闹起来了。
“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妥?”冯保近前问道。
朱翊钧念头百转,一时没有答话。
眼前这道屏风犹如天渊,不止物理上,也是从礼制上,将自己与廷议隔断。
他知道,一旦他开口左右政事,立刻就会有各种祖宗成法、前代旧事将自己堵回来。
甚至明日就会收到科道言官的谏言,让自己好好勤修德行。
冯保这老货又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否则还能让这老货做个肉喇叭,做个遮掩替他传达一番。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充分利用“本宫德凉幼冲”的杀伤性武器了,他不能在廷议中随意插话,那就让杨博不得不主动给他搭一个台阶!
我不就去就山,山来就我。
他当即抬头看向冯保,似乎因惊讶而没有压低声音:“大伴,不对吧,宣大不是我朝边镇?怎么消息来回这般迅速?”
这一声,自然传到了殿内,瞬间一静。
都御史葛守礼疑惑的神色恍然大悟,这才后知后觉。
兵部尚书杨博当即颜色大变!
此事能品咂出个中意味的大臣,都不会这样戳破这层面子功夫。
为什么?因为一旦戳破,宣大是不是该论罪?王崇古要不要逮问?
为求自保,万一与中枢撕破脸呢?谁敢不顾政治风险?
奈何这殿上就有一个意外,要求十岁的嗣主看破这一层根本不可能。
杨博只恨龙椅上这位怎么不干脆是个十足的蠢货。
他此时根本不敢让冯保接话。
天知道冯保会不会一句话就让他们晋党万劫不复!
他立刻拜倒在地,硬着头皮宏声抢话:“殿下,宣府距京城不过四百里,快马加急,如此不过是寻常速度。”
朱翊钧心中一哂,五日功夫,来回两日,三日侵边骚扰数次,当这是即时战略游戏呢?
鞑靼哪来的快马加急且不说,就这动员速度,怕是能赶上前世军容了。
但话不能说尽。
逼迫杨博主动接话,已经是极限了,过犹不及。
几句歉声,透过屏风,传入殿内:“本宫德凉幼冲,一时诧语,不慎惊扰了廷议,实在不该。”
“此事与杨卿的话,本宫不甚明白,姑且一并记下,日后好生琢磨便是。”
“诸卿还是议事吧,莫要理会本宫。”
言辞恳切敦厚,却让杨博寒毛一竖。
记下?日后琢磨?
今日不把事糊弄过去,真让新君记在心里,日后翻起旧事,恐怕又是滔天大案,而他杨博首当其冲!
但话已至此,他已经不能再出言搅扰,只能求助地看向高拱。
高拱没把朱翊钧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冷眼看着杨博。
神情更加难看。
眼下杨博这番举止,只能说明,此事其人是真的不知情,否则不会这么被动。
但这恰恰意味着局面比他想象中的更差!
以往他能靠威望压制住杨博,进而压制着晋党做事,但今日赫然发现,杨博这个党魁,已经压制不住王崇古了!
若只是杨博一己私欲,勒索求官,根本无伤大雅,毕竟杨博人还在京城,怎么折腾都无妨。
可若是王崇古这位封疆大吏起了野心,那就真是大事不妙。
他心思完全没放在皇太子身上,只是心不在焉下巴微点,示意了一下高仪。
此事内阁自然是通过气的,高仪得了授意,心底叹息一声,想着措辞,要替杨博找补一番。
突然,在他惊讶的目光中。
张居正抢先出列,躬身而对。
“殿下!尚书云:‘人求多闻,时惟建事’,今日殿下不耻下问,臣等喜不自胜,焉有敝帚自珍,让殿下‘自己琢磨’的道理。”
“惜哉内廷不涉边事,臣等又受廷议纷扰,无暇与殿下解惑。”
“如此,臣大胆恳启,殿下每常朝后,召对辅臣,答疑解惑,以知悉政事。”
声发如钟,目光灼灼。
张居正一番奏对完,屏风之后却一时无声。
除了杨博,晋党数人都纷纷投来感激的目光外,而余者都冷眼旁观。
高拱更是眼神都未投过来。
他知道,自己这位金石之交,向来对新君的辅导之事极为上心。
想来,不过是又一次地揽过为新君讲解政事的权责罢了,他对此并不放在心上。
革新变法,他有他的路子要走。
过了好一会,屏风内才传出声音。
“张阁老所言甚合本宫心意,那早朝之后,三位辅臣稍留片刻?”
高拱眼皮微微抬了一下,回道:“臣身为首辅,机务繁重,并无多余闲暇。”
张居正接过话茬:“殿下,元辅说的是。国朝新丧,万事系内阁,不宜过度策用。”
屏风后面又传出声音。
“既然如此,那便张阁老散朝后稍留,为我解惑吧。”
张居正又躬身以对:“殿下,今日臣等散朝后还需往思善门,为先帝吊唁。”
“可否等明日微臣廷议之后,待到殿下日讲完毕,再召对微臣。”
朱翊钧点头:“可!”
高仪在一旁默默松了口气,还好没将他推出去应付这事。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使。
今日这位皇太子的种种表现,当真不像个好糊弄的主。
无论是殿前处置太监,拿捏冯保,还是方才一眼看破王崇古奏疏中的错漏。
说明这位皇太子,是个对政事敏锐的主。
这足以抹除他在四书五经上的天赋不足,毕竟做人主,又不是研治经典。
单单从今日临朝的表现而言,可谓已有人君之相!
而为聪明人解析政事,还要夹带私货,太难了,隐患也太大了。
需知,聪明人记性可都很好,嗣君也有长大的时候。
稍有不慎,恐怕就得遗祸流毒,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大明朝。
张居正敢主动揽下此事,这份担当,也着实令他感慨。
……
屏风后的朱翊钧,下意识用指节敲击着膝盖,思绪百转。
自己以退为进,给杨博上压力,就是为了替自己争取到一个在殿上发问的权力。
身为晋党党魁的杨博也好,举荐杨博的高拱也好,无论做出什么回答,那就撕开一道口子了。
问答多了,众臣也就习以为常了。
但,奈何张居正横插一脚,将自己挡了回来,又几乎是自请入对,完全打乱了他的阵脚。
他是看出自己的意图了么?
还是单纯为了把自己挡在廷议之外?
明日奏对……看来跟这位大明朝第一相的对手戏,是躲不过去了啊。
隆庆六年,六月初三,清晨。
……
天不见亮,高仪就从家中出发,往皇城而去。
在路边买了两个葱油饼,边走边啃了起来。
倒不是来不及在家中做早食,只是今日实在没心思胃口。
昨日宫里来人,莫名其妙送了好些日用之物,贴补了几两碎银,让他一头雾水。
一问才知道,是皇太子跟李贵妃求的恩典。
太监原话是:“太子德音有言,先生使我受益良多,本宫岂忍见先生窘迫。贵妃遂从。”
一时让他措手不及,呆立当场。
高仪跟高拱、张居正不同,他是个传统的读书人,或者说,保留了部分古板士大夫的气质。
他的摆烂只是对现状不满,不代表他不认可传统礼制。
相反,正因为如今的世道,无法满足他对传统礼制的向往,才会使得他变成一个得过且过的老好人。
所谓君视臣民如草芥,臣民视君如寇仇。
一如太祖视士大夫如草芥,老朱家皇帝对文臣的态度,让高仪也对老朱家的皇帝失去了信任。
更别提他侍奉过的世宗自私无度,动辄归罪于下;先帝纵情声色,懒顾朝政。
如何能得到他的认可?
但皇太子……他竟然会着眼于他的家境,竟然当真以弟子事之,以君父待之!
这份师生之礼,这份君父之意,恍惚间,激起了高仪消匿已久的舐犊之情,忠君之心。
士大夫当知,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啊!
可是,他又有所犹疑。
这是否是李贵妃借着皇太子的名义?
或者受了什么人指点?
甚至退一步说,就算皇太子有这心,又会不会是别有所求,以权术之心待他呢?
可高仪心中还是忍不住隐隐有着期待。
托孤辅政,君父师生,如此一段佳话,哪有士大夫不向往的,诸葛武侯的例子在前,谁不心动?
胡思乱想,心情复杂,搅得高仪几乎彻夜未眠。
今日是初三,逢三、六、九,是太子视朝的日子,不必日讲,这让高仪有些失落,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失落不言而喻,松一口气则是因为,他如今当真不知道用什么心态面对皇太子。
昨日他才受人之托,擅改了日讲,此时心中着实不安。
高仪思绪不断,有些出神地在街道上行走着。
各部衙门都是有点卯的,虽然比早朝略晚些,却也差不离。
陆陆续续穿着不同颜色官服的朝官,往皇城汇集。
高仪作为阁臣,有头有脸,路上遇人,自然少不了一番招呼应酬。
“阁老。”
“高阁老。”
“阁老。”
一路上不断有人给他拱手行礼,脸都快笑僵了,也让他止住了思绪。
“阁老,何不上轿同行?”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高仪回过头,只见一辆六抬大轿,里面一老一少,掀开轿帘,向他招呼道。
他看清脸,才想起好像是成国公府上的朱希孝,跟玉田伯家的蒋克谦。
哦……勋贵啊,那没事了。
高仪总算不用回笑脸了,仿佛看到空气一般,转过头去。
心中无奈,当他高仪是什么人,连勋贵也来套近乎,真以为是个勋贵都能做朱希忠呢?
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自顾自往一旁走开了。
行至皇城的时候,高仪又被人叫住。
“子象,怎么气色不太好?”
高仪偏过脸,是张居正,跟礼部尚书吕调阳,联袂并行。
吕调阳跟着拱手:“阁老。”
高仪不敢托大,连忙回礼:“吕尚书,左揆。”
张居正是次辅,高仪当面向来称左揆,也就是左相的意思,以示尊敬。
回礼完,他才苦笑道:“年纪大了,昨日宫里送来鲜笋,贪图口腹之欲全吃了,吃了之后胀得难受,睡晚了些。”
吕调阳被他逗乐,捋着胡须笑道:“阁老有这胃口才是好事,不像我,牙齿松脱,想吃都吃不了。”
高仪作为谦逊随和,跟朝官关系都不差。
张居正也开口道:“子象,正好,我跟和卿在聊皇太子登极仪注的事,来参祥一下。”
和卿是吕调阳的表字。
而登极仪注,就是登基时,用的礼仪,祭文,各个事项的人选等等。
三人顺势同行,张居正高仪在前,吕调阳自觉落后半步。
高仪开口问道:“第三次劝进定在何时?”
张居正答道:“昨日两宫才把奏疏批下来,定在初六再度劝进,皇太子接受后,于初十登极。”
高仪沉吟了一下,说道:“国朝不宁,合当灵前继位。”
天家孝期常常以日代月,或者以月代年。
朱翊钧的孝期是二十七日,先帝驾崩之日到初十,不过十几天,自然是灵前继位。
吕调阳作为礼部尚书,这是担子最重的时候,不由感慨道:“丧礼跟登极仪倒不是难事,就是户部那边预算压得紧,也亏了两宫通情达理。”
高仪点了点头,这也是内阁当朝的好处了,妇道人家总拗不过文臣的集体决议。
要知道,先帝在时,可是总往吏部要钱,往自己小金库里塞。
他忽然想到一事,问道:“山陵之事定了吗?”
就是选风水宝地建陵墓了。
张居正摇了摇头:“这事是元辅跟工部商讨的,总得先寻龙点脉视山陵,应该还在挑人。”
吕调阳接过话茬:“如今没定的,也就山陵之事,以及祗告祭文了。”
“高阁老专人专事,这祭文不妨由您来撰写?”
殿阁大学士,本就有撰写祭文的分内工作,几乎人均写得一手好青词,更况且,高仪入阁前就是礼部尚书,正适合。
高仪自无不可:“别嫌我学问差就行了。”
吕调阳恭维道:“就怕阁老佶屈聱牙,让皇太子背得叫苦。”
听了这话,张居正跟高仪不约而同失笑。
吕调阳不明所以,附和地也笑了两声。
“我先去公房准备廷议的奏疏,咱们早朝再议。”
高仪告罪一声,便先行一步。
张居正跟吕调阳拱手回礼,放慢了脚步。
等高仪离去后,吕调阳才缓缓开口道:“高阁老最近,似乎颇得皇太子孺慕啊。”
宫里赏赐鲜笋,大家都有份。
可高仪偏偏额外还有赏,这事当然瞒不过朝臣,其中含义,不得不让人吃味了。
张居正摇了摇头,无奈道:“欺负老实人罢了。”
吕调阳疑惑看向他。
张居正没有纠缠于此,反而问起别的事:“元辅私下有联络你吗?”
吕调阳摇了摇头:“都没找过你,怎么会找我呢?”
张居正是楚党魁首,但这楚党,却不是以地域划分,五湖四海都有,只因为张居正湖广人,才冠了这个名头,地域性质不像往后那么明显。
就像吕调阳,虽是浙江人,也被划进楚党。
与其说是楚党,不如说是新党。
至于为何没有团结在高拱身边?张居正这不是唯高拱马首是瞻嘛。
对高拱来说,他着眼更高,什么清流,楚党,晋党,浙党都一样,无论是杨博还是张居正,听用便可。
张居正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元辅致仕前,得借着他的势,让六部九卿认下考成法的大略,咱们之后才好做事。”
考成法,就是后世俗称的官员绩效考核,也是新法的根基。
这等对文官体系动刀子的事,向来阻力重重。
若是不能再高拱致仕前敲定,等之后他做了首辅来收拾局面协调各方,就要多耗费不少时间。
留给他施行新法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吕调阳好奇道:“你准备怎么做?”
张居正摆了摆手:“不知道。”
“走吧,去早朝了。”
……
今日常朝,朱翊钧很沉默。
不仅没有干涉廷议,甚至没向身边的冯保开口问东问西,弄得冯保频频偷瞄。
当然,这不是他故作深沉,他是真给累的!
抄佛经道札之类的活,比他想象中还要折磨。
昨天回东宫写了两个时辰,直到现在手臂都还有些酸麻,整个人更是疲惫不已,不得不养精蓄锐,少思少言。
就是这张居正真是缺德啊,这样欺负小孩,可别给他逮到机会。
朱翊钧养神的功夫,透过屏幕看了眼高仪。
可惜这些老油条,养气功夫一等一,丝毫看不出端倪,也不知道昨日示好,对其有没有所触动。
看来还得加大力度。
廷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诸如各省春税情况,廷推布政使,勋贵刑案廷鞠等等。
这是朱翊钧第一次见到廷推和廷鞠。
所谓廷推,就是有高级官员出缺,由廷臣,也就是九卿、佥都御史、祭酒等官,公推二人或三人,报请两宫圈用。
而廷鞠,就是有重大狱案,譬如涉及勋贵,必须经由廷臣决议。
至于怎么推,怎么议——竟然是投人头票?
朱翊钧倒是看了个稀奇,还真挺有班子开会的感觉,既视感很强啊。
当然,公推前各方都有了默契,也是如出一辙。
他目不转睛地看耍,只觉得津津有味。
各事议完,他本以为要散朝了,却见冯保往外走了两步:“诸位,咱家这里还有一事。”
他看居高临下向高拱:“这春税,按例应该入内帑十万两,先帝在时就是如此,昨日咱家也跟贵妃娘娘请了令旨,着廷臣商议,怎么今日廷议元辅给略过了?”
太仓库是户部的金库,而内帑就是内廷小金库,其余的像太仆寺、光禄寺,乃至各个省府,也都有自己的府库。
衙门大大小小,饭还是分锅吃的。
高拱自然知道这事,他眼睛都不眨一下:“此时我略知一二,正要跟冯大珰说呢。”
“昨日贵妃娘娘前脚令旨刚下,后脚就被六科给事中以‘乱命也,不奉诏’给封驳了,本阁甚至不知令旨内容。”
六科给事中,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相当于纪律检查委员会。
同样,又有封驳诏书的权力,这是礼制的一部分,光明正大。
高拱老神在在,事不关己。
冯保气急败坏,指着高拱道:“高拱!你……胆大包天!”
高拱冷声道:“冯公公,慎言。”
眼见纠仪官蠢蠢欲动,冯保胸膛剧烈起伏,拂袖而退:“我会如实禀报!”
朱翊钧旁观了全程,皱眉不已。
这高拱,得罪冯保就算了,竟然真敢直接让人封驳李贵妃的令旨,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纵然只是贵妃令旨,理论上来说,确实可以不奉诏。
但李氏没几天就要变太后了,到时候就不是贵妃令旨,而是太后懿旨了。
高拱不经商量,直接单方面封驳回去,可谓完全不留情面。
难道他不怕李氏之后对他清算吗?
别看如今高拱权势熏天,可一旦双方撕破脸,李氏直接掀桌子下场,那高拱除了致仕,也别无二选,这可不是宋朝。
他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到底是有什么依仗?
青史昭昭,却也不能全知,朱翊钧只知道高拱最后是被李氏驱逐了。
但具体如何交手,就不得而知了。
高拱到底是单纯的愣头青,还是有什么后手?
……
回东宫的路上,朱翊钧都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就连张宏来迎他,都没注意。
张宏跟在他身后,走了好长一段路,他才回过神来。
“张大伴来了,怎么不唤我一声。”
张宏低眉顺眼:“主子在想事情,奴婢不敢打扰。”
朱翊钧笑了笑,对他态度很满意:“说吧,什么事?”
张宏顿了顿,吩咐宫女太监跟远点。
这才在朱翊钧身边轻声说道:“方才有个东宫值守的锦衣卫私下找到我,说是蒋克谦求见您,不知是否要通禀?”
朱翊钧一愣。
疑惑问道:“蒋克谦?我不听曲啊,求见我作甚?”
他听过这人,后世都有流传的音乐家嘛,找他干嘛?
冯保又要搞玩物丧志那一套?
张宏噎了一下,皇太子知道蒋克谦在编撰琴谱,却不知道人家什么身份,真是奇哉怪也。
莫非……在他张宏之外,还有人向这位皇太子效忠输诚?
这样一想,张宏反而觉得合理了起来,毕竟这位皇太子韬光养晦这么些年,必然不会手上一点势力也无。
张宏心中更是慑服。
他不敢继续深想,斟酌了一下,开口道:“主子,蒋克谦是玉田伯府上的嫡传,祖父蒋轮方是世宗皇太后的弟弟,父亲袭爵后作奸犯科,如今降袭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一职。”
“就在朱希孝手下任职。”
一听锦衣卫和朱希孝手下,朱翊钧立马恍然大悟。
这就是朱希忠的回信了,挑了个破落勋贵来打先锋。
不过这货,他印象里是搞音乐的,还以为是冯保派来给他玩乐,消磨心智的,闹了个乌龙。
感情是宗室出身,难怪有钱有闲搞音乐。
他沉吟了一会,说道:“让他直接见我,不必通禀了。”
所谓是否通禀,就是私下见面,还是光明正大的意思。
既然正好负责侍卫东宫,见面方便,那也不必见光了。
毕竟,好多事都需要暗中为之,给人看在眼里,戳到敏感点就没必要了。
“应然归圣,实然归朕。”
这句话,注定了要在史册上大书特书。
这一日,皇帝朱翊钧,借着廷议,宣称与诸圣划道而治。
精神的延拓,由孔圣也好,王圣也罢,自行去钻研;但自然的运转,皇帝明言,他心中有惑,只有明证可解。
又以道门捐赠、内廷牵头、礼部配合、工部出力,筹备一座学院,专事哲思,例如宣称与明证的因果关系、明证的标准、得来明证的方法等等。
同时,暂定第一任山长由礼部侍郎马自强兼任,暂定左右副山长分别由,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国子监祭酒陶大临兼任。
毛发逐渐稀疏的工部尚书朱衡承诺,定然在一月以内竣工学院,为改元贺礼。
……
十一月一日。
还有十天就冬至了。
天气已经逐渐寒冷了起来,昨夜一场小雨,更让今晨的风格外刺骨。
若是先帝在时,这个时节,朝臣们就要逐渐开始迟到,甚至不朝。
奈何两月前考成法就像一座山一样,压了下来,逼得人不得不从温暖的床榻上爬起来。
暗中咒骂两句张居正,便穿戴好进皇宫坐班。
每月初一十五,本是该大朝会面圣,但两宫跟内阁都以为,新帝学业繁重,又需听政修习,实在不好再添负担,便商量着改元之后再启大朝会。
既然大会不开,那自然是要开小会的。
廷议照常举行。
今日参加廷议的人,似乎是约定好的一般,刚一踏入文华殿,就要被一道身影吸住目光一时半刻。
至于为何一抬头就能看到这道身影?自然是因为众臣仿佛躲避似的,纷纷离远了半个身位,以至于这道身影周身,腾出了一个小空地。
这般受朝臣排挤的,自然就是海瑞了。
海瑞昨日将老母安顿好了后,今日一早,便去都察院报道了,而后被葛守礼带来了廷议。
今日廷议时间紧任务重,众臣与皇帝互相走了个过场,便开始了正事。
先是漕运总督王宗沐的奏疏。
户部尚书王国光出列道:“漕运衙门上了道奏疏,户部不能专擅,大家议一议吧。”
“漕运总督王宗沐条陈漕宜事:恤重远之地。漕运惟湖广永州、衡州、长沙,江西赣州四府道路极远且险,议将漕粮一十万四千七百八十三石八斗,每岁坐准改折。
“直隶苏州、松江、常州、浙江嘉兴、湖州五府粮数过多,议每岁照白粮之多寡分摊改折十万石。如河南、山东,坐折例派拨无单无船之卫所轮流歇运,以示优恤。”
简而言之,便是要将内陆四府的粮税,改为折银缴纳,不用再缴实粮,而差的这部分实粮,用两淮五府补上。
这话刚落,群臣就面面相觑。
实物就是实物,至多只能踢斛淋尖,吃点损耗。
但若是折银缴纳,百姓就得再倒倒手,这其中的油水可不一样。
将两淮的折银份额改成了实粮,就是将油水让了出去,这分明是在侵夺两淮的利益啊!
这是王宗沐开始了,还是皇帝要开始了?
自从海瑞回京,就屡屡有要动两淮的风声,今日一上朝,就看到海瑞这杆子杵在那里,现在又来这么一道奏疏,怎么看都有些巧了。
不知哪些人交换了神色。
一番意见交流后,刑部右侍郎毕锵出列道:“我曾在地方上做过事,在湖广、南直隶等地都有些资历,恰好有些了解。”
“此事决计不可行。”
毕锵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后历任浙江按察司提学副使、广西布政司右参政、按察使、浙江布政司布政使、湖广布政司左布政使。
而后在南直隶应天府做过府尹。
他口中的在地方做过事,自然是有分量的。
“王宗沐说这五府粮食过多,那是不懂地方事情,这五府粮食固然多产,耗费也多。”
“除了自用,还有官府征用酿造、与海外贸易等等,实际所余粮食,根本不多!”
言之凿凿,又加上确实有地方履历,说服力极强,众人纷纷点头,以示认可。
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冷不丁问了一句:“毕侍郎是南直隶人吧?”
话音刚落,毕锵脸色立刻涨红,扭头质问道:“栗给事中什么意思!”
栗在庭低下头,仿佛没说过这话一样。
王国光出面接过话茬:“好了,咱们就事论事。”
工科给事中张道明,也出列道:“此事,还是不要开先例的好,否则容易加剧南北对立。”
这话点到为止,但意思却很明显。
朱翊钧饶有兴致地在屏风后面,翻阅起了这人的卷宗。
张道明,浙江余姚人,隆庆二年同进士出身。
这道转移支付的事,自然是投石问路的,也好看看南直隶在朝堂上声音有多大。
要动两淮,不可避免要得罪南直隶。
什么叫两京,说白了就是两套中枢班子。
行政上地位高也就罢了,财政上,南直隶也占据了天下财税大半。
除了兵权之外,跟二号朝廷没什么区别,一如东北划局,随时能天冷了加件衣服的那种。
哪怕没有二心。
也始终势力过于庞大,让北直隶投鼠忌器。
眼下他要动两淮,都不得不拿出平叛的架势应对,才敢让海瑞出门。
卧榻之侧,有着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朱翊钧都不知道之前这些皇帝,是怎么能睡得着觉的。
廷议还在继续。
除了这二人外,又陆陆续续四人出列,言说王宗沐奏疏何处不好。
毫无意外地,此事被议了否,将奏疏打了回去。
但气氛都到这里了,自然还有下文。
工部尚书朱衡出列道:“漕运总督王宗沐奏:海运抵岸。”
说罢,就要回列。
朱翊钧以手扶额,技术官僚这么难沟通么?
他无奈,只能隔着屏风提醒道:“朱卿,不妨说清楚些。”
朱衡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补充道:“王宗沐言,海运不行,已百六十余年。”
“此前王宗沐任山东左布政使时,因胶河之议,详考前代沿革始末,向内阁条陈海运十二利。”
“言说,海运势在必行!”
“被廷议否决后,无意间被先帝所知,乃拟今年通海运,试行一番,再观后效。”
“王宗沐任漕运总督后,亲试六船过海,近日相继抵岸。”
“乃提议工部,海运与河漕两途并输,诚为国家千万年无穷之利。”
朱衡一口气说完,施施然回了班列。
但朝官犹如炸锅一般,争相窃语了起来,还是纠仪官呵斥了一声,众人这才停下耳语。
这可是近海海运。
说白了就是靠海上航线,完成内陆货运的需求。
从东南,从海上到浙江,进两淮,乃至从海上到山东,进天津卫。
说是海运,实则这跟漕运一个赛道啊!
赤裸裸抢人饭碗的事。
王宗沐此前的《海运条陈十二利》,已经详细论述过此事。
大家都看过,什么反应?
用王宗沐自己的话说,就是“群听骤闻,相顾疑骇”,反对声音之大,不绝于耳。
现在又来?
不少人蠢蠢欲动。
有人一马当先,户科都给事中贾待问出列道:“此事,我有耳闻,南京户科,恰好有此事奏。”
众人都向他看去。
贾待问是隆庆二年进士,历任吏部、工部给事中,八月方才升了户科都给事中。
此人虽然不是南直隶人,但两个儿子,分别娶了前中极殿大学士,南直隶人李春芳的孙女,南京户部尚书曹邦辅的女儿。
自家女儿也嫁到了南直隶去了。
可以说贾待问就是南直隶的代言人。
只见贾待问拿出一道奏疏,递给众人,自己则开口道:“南京户科给事中张焕,陈条反驳了王总督的奏疏。”
“总督王宗沐,奏报海运米十二万石,从淮安出发,依次抵达天津,并最终到达港口,粒米无损。”
“但实则,坊间传言称有八艘载有三千二百石米的船只遭遇风暴,损失殆尽,杳无音讯!”
“据说,王宗沐预先料到可能会有这样的损失,因此派人携带三万两白银购买粮食以作补充。”
“这是欺天大罪啊!”
又是一阵喧闹。
突然,御阶上的屏风被撤了开来,群臣见怪不怪。
皇帝一脸失望地看着贾待问:“坊间传闻?”
“据说?”
“贾卿,朕此前才疑虑了这种事,二者奏疏有出入时,朕该以何为主。”
“总督王卿,言十二万石颗粒无损,是有十二万石粮食在船上作为‘明证’。”
“给事中张卿,言三千二百石损失殆尽,却只是‘坊间传闻’、‘据说’。”
“这叫朕何所从?”
贾待问面色一变。
连忙开口解释道:“陛下,言官有风闻奏事之权!”
朱翊钧摇摇头:“贾卿,朕没有不让言官奏事,但既然这种地方上的事,朕鞭长莫及,你们就不能体谅一下君父,去探查一番‘明证’再上奏吗?”
不知这话是不是提醒了某人。
栗在庭突然也出列道:“对啊,贾给事中,怎么王总督和张给事中的奏疏同时到的,张给事中还能反驳王总督?”
“是未卜先知,还是偷窥奏疏?亦或者,干脆是王总督身边有什么不干净的人?”
“我朝的封疆大吏,这般赤身裸体的吗?”
朱翊钧朝栗在庭投去欣赏的目光。
明里就算了,暗里还是得赏他点什么。
近海海运这事,不是没有由来的。
虽说风暴、触礁等事风险极大,但总不能因噎废食。
此前高拱当权的时候,就一心想开海,顺带把近海海运的事也做了。
就有了王宗沐《条陈海运十二利》这事,而后授意王宗沐试行,也是高拱向先帝请的旨。
如今朱翊钧接收了高拱政治资源,此事自然也接了下来。
继续尝试海运,既是时代的需求,也是为了动漕运所做的准备工作。
等海瑞动两淮漕运,难免不会出乱子,届时,海运多少也能临时做个备用。
免得被人用“大局”胁迫。
栗在庭助攻后,贾待问就要反驳。
但首辅张居正突然出列,接过话茬:“此事我也记得,先帝下诏试行时,应当令工部随行了吧?”
朱衡突然被点到,有些怔愣。
想了好一会,才道:“有二名主事全程跟随,但没听闻有什么倾覆之事。”
他迟疑道:“不过臣以为,即便有倾覆,也应当继续探索海运吧……”
众臣看了一眼这技术官僚,敢情还没明白在争论什么事呢?
这哪里是技术问题,这是政治问题。
要是走海运,那漕运怎么办?
这可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不是行与不行就能定下来的。
王宗沐真是不当人子,好好一个漕运总督,挖自家墙角。
礼部张四维出列,打着圆场道:“如今实行海运,好比在北方尝试种植水稻,起初应少量试验,观察是否适应当地的气候条件,再逐步推广。”
“同样道理,河运与海运的长期与短期适宜策略,也应根据实际情况灵活掌握。”
朱翊钧深深看了一眼张四维。
口中赞道:“卿老成持重之言。”
心中却暗自警惕,如今的乡党以晋党最甚。
但南直隶的乡党也不容小觑,后世的浙党、东林党,都是从泛南直隶乡党分流出去的,可见势力庞大。
如今若是泛南直隶乡党,与晋党合流,事情就不好玩了。
朱翊钧又看向王国光:“王卿,户部什么意思?”
王国光早有准备,沉吟片刻才道:“之前科道官员提议表彰海运的功绩时,我们曾指出,长远来看,依赖河道是根本,而海运是应对当前紧急情况的手段。”
“我们则认为,鉴于海运风险难料,应当先熟悉这条路线,以备不时之需。”
“所以,户部提议,不妨在元年,适度再度增试海运之行。”
朱翊钧点了点头,没表态。
面色温和看向张居正:“元辅,内阁这边怎么看?”
张居正瞥了皇帝一眼。
还是开口道:“南直隶言官所言,只是传闻,难以深入追究,但对于敢于担当的官员,应从宽处理,以观后效。”
“更何况,海运涉及人数众多,包括来自几个省份的人力,历时数月,穿越三省,参与其中的官员、守令、守备以及水手等数百人,若有沉船事件,不太可能只有言官提起。”
“那三万两白银出自淮库,有账可查,雇佣的人力船只也有明确记录,陛下,不妨令户部协同都察院,通过巡按御史进行核查。”
“至于海运之事,臣以为王尚书所言,是谋国之论,内阁附议。”
朱翊钧点了点头:“那卿稍后奏拟到司礼监。”
二人三言两语,就将此事定了下来。
贾待问脸色阴沉,这皇帝,可比先帝难糊弄多了。
这就罢了,还有当朝首辅助纣为虐,真是国将不国!
他回到班列,不着痕迹看向张四维一眼,只得了一个摇头的回应。
呸!拿了好处就象征性出力,早晚你晋党也得试试这滋味!
心中发泄了一通,无奈只能与几位同僚交换眼神,示意从长计议。
贾待问本以为事情到这里,也就够了。
连连针对两淮,所谓事不过三,接下来应该没他们什么事。
但……
内阁次辅高仪,出列道:“内阁收到数份弹章,人证物证俱有,拟下三法司共审。”
他拿出几分奏疏,供朝臣传阅。
自己则看着刑部尚书王之诰、都察院都御史葛守礼、大理寺卿陈一松三人。
开口道:“是关于两淮都转盐运使,王汝言。”
“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勾结盐商、克扣税款等凡十二条罪状。”
“案犯已被收监到漕运衙门,人证物证俱在北镇抚司。”
“三位,你们看谁来办这案合适?”
贾待问、张道明、毕锵等近十人,纷纷不约而同看向海瑞,面色狂变!
刑部尚书王之诰摇摇头:“两淮鞭长莫及,刑部手上案子多,就不去人了。”
“不妨下南直隶刑部,配合都察院御史调查。”
这种涉及到官吏的,一般是都察院主导。
刑部授权给南京刑部,倒也合理。
大理寺卿陈一松还未发言,张居正抢过话头:“南京的大理寺致仕数人,尚未补缺,恐怕不便这样。”
大理寺少卿陈栋一脸自信出列:“大理寺少卿栋,愿领此职。”
皇帝欣慰开口:“陈卿果是当仁不让,那便陈卿吧。”
宛如唱戏一般,各自有各自的台词,眨眼之间就将事情定了下来。
朝臣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此前吹风,要动两淮盐政,本以为还有时日准备,谁知道内阁不声不响,就拿下了一名两淮都转盐运使!
这是蓄谋已久啊!
分明是早就给人拿下了,就等着海瑞入京,今日海瑞一上廷议,就立刻把这事拿出来称量。
众人越过葛守礼,目光死死钉在海瑞身上。
果不其然。
只见葛守礼也看向海瑞,颔首道:“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是佥都御史海瑞职责。”
海瑞一步踏出,朝着皇帝,一脸刚毅肃容:“职责所在,臣必办好此案!”
京城,十月二十九,清晨。
余有丁跟申时行又早早在羊汤馆占了个位置,吃起早食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余有丁看着申时行的官袍,不无羡慕道:“我等三人同科,你与元驭都已然穿上三品绯袍了”
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申时行成了吏部侍郎,王锡爵做了南直隶刑部侍郎。
余有丁看着自己区区从五品的司经局洗马青色官袍,忍不住心中吃味。
申时行却摇摇头:“丙仲这是身在局中,看不清楚,你这般简在帝心,圣上必然给你留了更好的去处。”
余有丁一愣,自我怀疑道:“是吗?”
申时行笑道:“你看看你们这一批日讲官。”
“高阁老、张尚书抛开不论,马自强做了礼部侍郎,陶大临简拔到了国子监祭酒位置上,陈栋那个闷葫芦都提拔成大理寺少卿,眼看就要跟着海刚峰去两淮立功了。”
“你这个陛下独称的余探花,难道还能给落下了?”
余有丁一听,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但还是忧心申时行是不是哄他,更患得患失了起来。
申时行由得他自己钻牛角,自己则惬意喝起羊汤来。
余有丁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摇摇头抛诸脑后,说起别的事:“说起陈栋,这趟跟海刚峰去过江淮,回来再勘磨几年,怕是有望九卿了。”
陈栋如今是大理寺少卿,若是真把江淮的事办成了,往后少不了一个大理寺卿。
申时行想起昨日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眼中不由划过一丝神往:“这次陛下是动真章了,听闻调动了京营、锦衣卫、漕运都督、漕运总兵,乃至于连新任南京守备太监,也是带着御马监去弹压的。”
单这份信重,就让人心驰意动,也不知道陈栋什么福分能沾上海瑞的光。
二人对视一眼,余有丁再度叹了口气。
都说这位陛下圣德仁厚,善待大臣,怎么还不施恩到自己头上呢?
就在这时,羊汤馆外的街道上,响起了声声吆喝声:“卖报卖报!”
“最新一期日月早报!”
“通政司首发,圣上经筵体悟!”
申时行伸了伸手,招呼那少年近前。
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小兄弟,给我来两份。”
他轻车熟路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又递给余有丁一份。
这报申时行也不是第一次买了,可以说,凡是有些政治嗅觉的官吏,都不会错过新报。
自从定安伯赶赴松江府去之后,朝堂上的势力几乎都被清理了一遍,换上了如今几位大佬的人。
门生故吏们只剩几根独苗,九卿之中就只二人,都察院的都御史,葛守礼、以及通政司的右通政,何永庆。
离了高拱的庇护,还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是谁在庇护,大家都门清。
既然知道何永庆是谁的人,自然也能猜出是谁要办的报。
所以,这份由通政司随着邸报一同发行的日月早报,就成了朝臣窥伺圣心的合法途径。
二人都很是懂行地各自浏览起来。
似乎是不约而同,两人都看到了这一期的大版——《从分辨善恶论的经历中,体悟出学习经典的态度与方法》。
新报总是这种大白话,二人见怪不怪,谁让内帑有钱,不用节约纸张。
只不过这标题的内容,立马让二人警觉。
余有丁皱眉问道:“这是要对前次经筵上的事,盖棺定论?”
经筵上关于善恶论的争执,余有丁自然也经历了。
人性善恶这种事,千年来都没有定论,怎么可能一场经筵能吵出结果。
但皇帝却非要一个定论。
这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
如今的官学是什么?自然是无冕之王,心学。
可心学中,对这个看法也不一致,有的认为善恶天成,抒发由心,有的认为善恶后天所成,需要修持,甚至也有认为世上无有善恶,可以任性而为。
争论一经挑起,就没那么好平息了。
尤其是皇帝还在经筵上,作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为此事,已经吵了月余了。
申时行摇了摇头,神色复杂:“盖棺定论倒不至于,却是不给讨论的余地了。”
皇帝这篇作业,说不上多精妙,大儒辩经,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哪里管你什么明证实例。
但如今皇帝这幅行止,却有一点无法让人忽视——那就是声音大。
刊行之权,不是一般书行书院能有的,但对于捏着通政司的皇帝而言,那就是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北直隶全方位覆盖不是说着玩的,这还是收敛了,没随着邸报一起抄送天下。
如今只是试探,要是朝臣反应不够激烈的话,说不得就要加印,送到两京一十三省,给天下人都看看。
而且这新报全是大白话,声音有多大,只受限于天下识字的人数。
声音大,基本盘大,又有明证相佐,在民间的说服力,天然就比空口白话的思辨有力度。
这不是来辩经的,是来搞以势压人的。
余有丁也开口道:“这位陛下,当真是做什么都要扯大旗,要趁心学的风,却将告子扯了进来。”
这个时候讲究复古,扯一位诸子来站台,效用不必多说。
单这份六经注我的架势,这位圣上,日后必不失为儒学大家。
但这话申时行却并没有赞同,反而苦笑道:“这位陛下哪里争的是什么善恶论,他才不关心这些。”
“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这位圣上要的,是重新阐道何为‘正确’。”
他重重地戳着报纸——在最后一句“凡宣称之争,以证明为先”上。
学术争论,从来没有裁判。
可如今皇帝这一出,很难让人不往这方面想。
申时行无意识地戳了六七下,直到戳出一个孔洞,才悻悻停止。
余有丁也看出了端倪。
惊叹道:“这位陛下,莫不是想圣、王一体?”
权力源流归于皇帝也就罢了,难道经学源流,也想收拢到自身?
这恐怕有些异想天开了。
申时行面色凝重:“应该不至于,我看,或许是想挑起诸学派争端,来做个判官。”
判官持有什么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有判罚之权,天然就能收拢各经书学派。
余有丁皱眉:“何以见得?”
申时行喃喃道:“说是说依从‘明证’,可认不认这‘明证’,不还是圣上说了算?”
“这是借着各派争论的风,成自己的道啊。”
“此前我还疑惑,这位陛下,八月时,为何让内臣塞了一堆腐草养在宫里,让几位阁老逐一观看。”
余有丁疑惑看向申时行,等着他的下文。
但申时行却闭口不言。
他忍不住问道:“此事我也知道,几位阁老事后三缄其口,此事难道还有什么说道?”
申时行有所猜测,却不想说出口,只揣测道:“或许,待今日这事起了争论,下一期,腐草之事,便会见报了。”
二人说到这里,便少了话语,相顾无言。
申时行是不想说,毕竟他也有些拿不住这位皇帝的脉络。
余有丁则是不太在乎,现在早就没了所谓的学派共同体,皇帝即便是有心统合经学,也不太可能做成。
两人吃过早食,便各怀心事,一同去往皇城。
申时行现在是吏部左侍郎,在吏部尚书陆树声不到任的情况下,他几乎等同于吏部尚书。
至于陆树声会不会赴任……反正朝廷已经请了两次了,此人还是没有动身的迹象。
总之,如今便是申时行代掌吏部,参与廷议。
换句话说,这位年岁不过三十七的俊彦,已经是左右大明朝局的廷臣了,还是那种举足轻重的廷臣。
是故,到了皇城之后,申侍郎只能遗憾与同科好友分道,径直赶往文华殿,准备廷议。
申时行到的时候,几位阁老都已经站在了班首。
他本想找座师吕调阳问问皇帝经筵和新报的事,却见皇帝已经高居御案之上,只得暂且按下,待廷议后再说。
入列不一会,工部尚书朱衡也最后一个到了。
这位工部尚书,从新帝登基以来,就忙着黄河、陵寝的事。
好不容易忙完,听闻近来又被新帝派了新的活计,也是个天生劳碌命。
朱衡来了之后,廷议便正常开始了。
张居正率先道:“问陛下躬安?”
朱翊钧缓缓点头:“朕躬安。”
如今开了经筵,皇帝的日程自然有所变化。
首辅、次辅、礼部尚书、吏部左侍郎,统统都充作经筵官,自然不能再这边廷议,那边经筵了。
哪边缺了人都进行不下去。
所以,便改成了等廷议结束后,再给皇帝讲解经典。
至于经筵之前,皇帝做什么,那就自由安排了——这是皇帝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争取来的。
此前数次考校,皇帝都无一处错漏,以全优的成绩获得了所有日讲官的认可。
最后一次,难度已经与童试不相上下。
皇帝仍是轻松通过,以至于两宫都夸赞不已,信任倍增。
是以,皇帝若是想将聪明才智,转移一部分到听政上,也是合情合理的。
朱翊钧被问安之后,也笑道:“众卿近来无恙否?”
这是寒暄客气,也是营造一种良好的政治氛围,氛围总是能感染人的,润物细无声。
诸位廷臣忙行礼回道:“臣等无恙。”
朱翊钧点了点头:“诸卿廷议罢。”
话音刚落,礼部侍郎马自强当即出列。
身子朝着御阶下拜,脸却扭过去瞪着通政何永庆:“臣礼部侍郎自强,有本奏!”
众人纷纷向马自强看去。
只见马自强怒道:“臣要弹劾通政何永庆,窥伺经筵,猥亵圣意!”
“把持机要,膨胀权势!”
“妖言惑众,散布流言!”
最新评论